在武陽鎮的云來客棧里,阿花看著老老實實坐在跟前的古虎餐,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和張梧生的遺腹子,早在半月以前,就糾結了官學的同窗,投軍去了,幾天前托人送來的家信,說他們就要隨大軍出發,增援前線去了,信里不斷地提到“戰死”、“死戰”、“血灑邊關”、“馬革裹尸”……著實地讓她驚怕。
兒大不由娘,她能做什么?讓阿福去把兒子換回來么?阿福雖不是她生的,但也是從小養大的,她心里向來視阿福是自己的孩子,斷沒有讓阿福去換自己兒子活命的道理。她雖是大俠張梧生的妻子,江湖上的漢子,因著她先夫的英名,向是對她極敬重的,但除了這層外殼,她也只是一個識了些字的村姑罷了。她能做的,也就是一個村姑的本分——把收拾好的包裹塞到古虎餐手里,低聲道:“小子,找到地方了,再去中京接師娘和你小師弟……跳窗跑吧,外面那幾個家伙,師娘幫你擋住。快走!”她緊緊咬著下唇,不敢說太多的話,只怕想到自己的兒子,那淚水一淌下來,阿福便走不了了。
古虎餐倒也沒多想,只覺尋到遁世的所在,再回來接師娘也是道理,否則這婦道人家再加一個文弱小書生,長途跋涉也不是法子。接了包裹道了珍重,便要從窗口跳出來。阿花卻一把拉住他,摸著他的頭發,嘆息道:“讓師娘再看看你,你現長大了,都比師娘還高了,能闖的禍也越大,師娘護不了你了……你要本分做人,本分過日子……要把莊稼侍候好,不要賴著婆娘坑頭當癩漢……”
嘮叨了許久,天都黑透了,古虎餐才拜別了師娘,從窗口跳了出去。相傳留仙山脈自天地初開就絕跡人煙,又是野獸叢生,便是神仙去了也會被留下做那猛獸腹中之食。古虎餐自恃自己一身修為,便是兇獸面前,也足以自保,只要那里沒人,便不會有戰事,便是避世絕佳之地。當下借著星光辨認了方向,便向留仙山脈方向奔去。
行到二更天的時分,本就被烏云籠罩著的天空,漆黑里沙沙地下起了雨,古虎餐看這雨頗有愈下愈烈的架勢,只好回頭,快步趕到方才路過的破廟里,把廟里朽了三只腳的供桌拆了,堆在一塊,又憑空畫了個五角星芒,在星芒南面的角上打了個響指,生出一縷煙火,把那堆朽木點著。
長夜獨聽雨,那雨絲掃著破廟后的竹葉,很有點嗚咽的味道。許是他自家滿腹的心事,更覺凄風苦雨的難以入眠,便只好坐起來,往包裹里取個燒餅拗下一角來嚼著,也算作打發時光。眼見包裹里他師娘還塞著幾本冊子,翻開看了卻是他師父生前的筆記。
被師父收養以前,他實在太小,小到連親生父母是什么模樣也記不起來了;而八歲那年,師父殉國以后,他便被荊閥家主收養,或許荊十七念著他師父生前的好處,凡事都由著他去胡鬧,古虎餐便跟那班紈绔子弟混在一起,聽說知曉了許多官場內幕,冷眼看去,頓覺世上沒一個是好人。
但此刻翻起師父生前的筆跡,卻使得他眼眶有些發熱。也許因為回憶總會美化過往的事物,在他心中,師父幾乎完人一樣,盡管不像評書、坊間傳說那么高大完美,但他總覺得,如果世上還有一個好人,也許就是師父了。
張梧生的筆記很隨性,顯然是悟出什么,便記下什么。古虎餐胡亂翻著,突然翻到這頁,小楷寫得工整:存天理,滅人欲……天有四時,地有五行,是謂天理;不存天理,無以感知五行……人欲者,富貴易淫、貧賤易移、威武易屈,此為人之天性;不滅人欲,則難立志,心志不堅,何能以悟法?……志存高遠,義之所至,何惜此身?……
古虎餐把冊子急急塞進包裹里,幾乎當成一條毒蛇般遠遠地把包裹踢開。
聽著廟外夜雨滴答滴答地下,看著跟前火堆里不時爆起的火星,不知不覺中,古虎餐呆坐了許久,醒覺那雨似乎小了些,想起身推開廟門看看天色時,一伸腰全身骨頭作響,怕是足足過了兩三個時辰。
古虎餐無言苦笑著,發了這么久的呆,他心中一直不停地盤算著,到底是該如師父所說的,滅人欲,以領悟魔法的極致,還是保住性命,舒舒服服地過日子?可這日子真這么混混沌沌地過下去,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管,活著又為了什么?為了活著而活著,卻是更悲哀的事了;但是便和師父那樣,領悟出領域了,不也死了么?
思來想去,全然沒半點頭緒,便決心不去理會,倒頭蜷在篝火邊,披著長衫小睡。可是翻來覆去,總是無法入眠,隱隱約約間竟覺得周圍五行元素似乎不對,原應在東邊的木,移到了西邊;原應在南方的火,跑去了東方;金去了中央,水去了南邊……全亂套了!
古虎餐知道大大地不妙,看了師父的筆記以后,心中似乎起了糾結,整個感知全亂了,如此下去,五行元素就會排斥自己,形神皆滅可不是開玩笑的!要他依師父的話,不顧性命去滅人欲,卻又非他本性。古虎餐心知必須把這糾結尋出來,但一時間哪里辨得分明?無奈起身推開廟門,雨不知幾時停了,一陣清風撲面,吹著他打了個激靈,頓時省起心中糾結:那死在他面前的斥候!
沒錯,他的心不安。依他本性,也許世上沒什么好人,死光了拉倒。但那些斥候,卻是依足他的命令去行事的,是為了完成他交付的任務而戰死的——哪怕他本意并不是叫他們去戰死,但他的確讓斥候去打探敵情了。
干掉那支敵軍小隊。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也許算是給執行命令的幾位斥候一個交代,會讓這心結平復下來?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踏在泥濘的路上,甚至考慮過師娘是不是故意把師父的筆記放進包裹來擾亂自己的心緒?當然很快他又推翻了這種可能性,師娘只不過是略識些字的村姑,張梧生那滿是之乎者也的筆記,恐怕師娘連斷句都斷不出來。
也許唯一驅動著古虎餐前進的動力,就是越往武陽鎮走過去,天地之間五行之氣便越趨向平和。
此時中京烏衣巷內陸府書房之中,君臣之議也漸融洽。一張巨幅山川海陸圖鋪在桌上,陸飛陸相爺正在為當今皇帝指點方略:“……臣以為,遷都燕,棄江南之地,以荒川天險拒敵,無論敵軍如何死而復生,荒川江只有棲鳳山一處可渡,棲鳳山正一派乃是天下第一道門,我軍固守于此,以逸待勞,又傳旨正一派,遣修真之士軍前效力……”
“朕豈可棄江南子民于敵!陸卿欲陷于朕于不義乎?史筆如刀,教朕如何自處?此事不必再提!”不等陸飛陸相爺再說,皇帝便拂袖出門,下令擺駕回宮去了。陸飛老眼卻清澈無比,一點也沒有被訓斥后的擔憂。
皇帝對于遷都,還是動心了。只是怕史刀如筆罷了,只是怕青史上留不義之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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