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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作者：丁也林    

Niki對小貓的關(guān)愛令江書恂生出些嫉妒，她故意把小貓放在窗臺上，兩個月大的小貓瘦弱可憐地哀哀求救，郭媽怪道：“多大的人了怎么還跟孩子一樣？”她壓低嗓子問：“鋼琴的事就不跟他解釋了？”江書恂苦笑著搖頭：“別把別人想得那么笨，他心里都有數(shù)了咱們還多說什么？”

趙正楊匆匆下樓，他丟三落四的連公文包都忘了拿：“大媽嘆什么氣？”

江書恂抱起小貓，開玩笑道：“驀地里懷人幽怨……”

郭媽啐道：“倒是回拿我老大媽開玩笑，可別以為我真不識字！”

Niki一躍起身叼走了江書恂懷里的小貓。

趙正楊笑道：“大媽是嫌院子太單調(diào)了……也確實(shí)，咱們院子也太單調(diào)枯燥?！?br>
人力車的鈴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江書恂笑著把丈夫往門外推：“好了趙教授，您再不去學(xué)校就該遲到了，我今天抽空買點(diǎn)牡丹芍藥給您種上成不？”

“不成，咱們的花園不要這些富貴花，咱們種薔薇地丁，這是我們自己的園地?！?br>
隔著柵欄的劉太太噗嗤樂了，想讀書人可真會拐著彎說的話真叫人牙酸。

“我沒想到林小姐會退學(xué)的?！?br>
“剛剛姑姑打電話來，說盧老師同意治病了，我見你在樓下忙，就沒叫你。你待會兒給怹老人家回個電話吧！可惜我對醫(yī)院沒有太太你熟悉，煩你費(fèi)心好好照應(yīng)盧老師了，也勸勸他別總傷了黛玉的心?！壁w正楊握握妻子的手：“文漪的事跟你無關(guān)，是我以前稀里糊涂的，想起來過去做糊涂事還自作聰明的樣子就很羞愧。您看，咱們建個花壇吧！”

趙正楊想寫一塊牌子，就寫“自己的園地”吧他想！思想定為一尊，無論尊君師還是民眾，都是可怕的。如果硬要借什么名義，強(qiáng)迫人犧牲個性去侍奉這個白癡的社會，還美其名曰責(zé)任感、社會性，不過就是以倫常之名強(qiáng)人忠君，借國家之名發(fā)動戰(zhàn)爭一樣，都不合理。但他并不愿意再說出這些話了，以前說這些話，被別人抨擊得也慘烈，如今既然說自己已成方外，就沒有必要再去傾訴啊辯解，他無意領(lǐng)導(dǎo)別人更無意去聽別人的將領(lǐng)，不如就退守到自己的園地中，耕種自己的薔薇地丁，即使別人覺得灰暗、微小，不熱烈、無希望，但他自己有覺察其中價值的自覺就好。

“可這樣的花壇又能留多久呢？先生……您是覺得上海會永遠(yuǎn)安全的么？”

江書恂想趙正楊是她唯一的支撐。當(dāng)初她問吳霜威：你媽媽不喜歡我，這可怎么辦？她早該明白當(dāng)時吳霜威之所以充滿信心，是因為他也不知道有多困難。趙正楊不是吳霜威，他從不盲目樂觀，甚至清醒得有些悲觀，只有時不說罷了。江書恂見到丈夫默默望著鋼琴的樣子，吳霜威與“盧思遠(yuǎn)”之間的種種便折磨著她，她不敢說。于是她開始做夢，夢到他們夫妻倉皇地奔波在逃難的路上，林文漪就出現(xiàn)了。

我已明知我過去的薔薇色的夢都是虛幻，但我還在尋求……

趙正楊的精神打了個晃：“你、你說什么？打仗是么？上海么……戰(zhàn)爭與和平，咱們能選么？”

江書恂搖頭。

“即使有得選，誰不愿選和平。”趙正楊說：“不過即使大家都知道非和不可，確實(shí)等到和了，大家從避難回來，卻只會贊揚(yáng)主戰(zhàn)者的英勇，全然忘記早就有人一開始就可以避免戰(zhàn)爭和死亡的，你看咱們歷史上稱岳飛而罵秦檜，稱翁同龢、劉永福而痛罵李鴻章，比比皆是。”。

吳霜威本來堅決不肯住到趙家，可郭媽見他雖面容俱毀、行動艱難，但言語仍彬彬有禮，同情的眼淚大盛，拉著他的手不肯走：“哪有來了還走的道理！戴小姐，您千萬勸住盧老師，不是咱們舍不得叫車，他這磕磕絆絆的樣子進(jìn)趟城就能只為發(fā)封電報么？明天帶你去找艾院長，姑太太什么都跟我說了，我一定要讓你看好??！我的可憐人啊！”她指著屋外一直不停叫喚的Niki：“您看，您說您要走，這畜生都不敢讓您走，還是待著吧?！?br>
“不了，不該打擾你們的，還是回去吧?！?br>
好悔！好悔！吳霜威心中茫然，無論他變成什么模樣，江書恂和Niki都不會認(rèn)錯，他原以為Niki早就認(rèn)不出自己了，可他一進(jìn)院，Niki就人立狂吠。郭媽還不許他靠前，怕他被咬傷，吳霜威沒有堅持走上前，就一直呆呆望著Niki。這條英勇的牧羊犬的吠聲逐漸減小，而后變成哀怨的嗚咽聲，它怎知道為何吳霜威這些年突然就不見了，為何出現(xiàn)了竟然對自己不理睬，自己沒能忘了他的氣味，他可是忘了自己的模樣？吳霜威又想到那時江書恂和他爭辯，到底是她的大媽好，還是自己的媽媽好，江書恂說以后一定要帶著大媽生活，吳霜威也不甘示弱。好了，如今好了，她做到了，自己卻食言了。吳霜威低下頭呆呆望著自己的手，毀了，全毀了。

趙正楊下課回到家見妻子不在家，郭媽說她有事出去得倉促，哪知道到闇下午接回了盧思遠(yuǎn)和黛玉。江書恂說是方滔通知她趕緊過去，到了診所她看見盧思遠(yuǎn)，又急忙給學(xué)堂打電話，原來姑姑姑父早就為他的不告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

“是等黛玉小姐又等了好長時間吧，不然你該早回來了?！壁w正楊輕聲問。

江書恂苦笑道：“姑姑一說……一說盧老師在我這，黛玉就跑來了，你猜得真準(zhǔn)?！?br>
趙正楊想這又有何難猜的。黛玉小姐什么脾氣還看不出來么？人家沒點(diǎn)韌性，就敢從印度追來中國么？

“您還是別讓大家擔(dān)心了，姑姑姑父也讓你們先住下，明天太太帶你去醫(yī)院?！?br>
“多謝了。”吳霜威連連擺手：“吃點(diǎn)止痛藥就好了，不必興師動眾的?！?br>
“您不該這么說。太太都和艾院長講好了，干嗎叫他們再為你多跑一趟呢？”

吳霜威問：“Eric知道了？”他喃喃自語：“又叫人笑話了。”

sridevi的眼淚就下來了：“面子就那么重要么？”

吳霜威摸摸自己的臉，苦笑道：“面子……面子都?xì)Я恕彼辉賿暝脒t早是要見到Eric的：“本不想叨擾各位的，來城里想著給家里人寫封信就走，可沒想到最近腿疾加深，剛到郵局就真的忍不住了。我又記不住學(xué)堂的電話，幸好……幸好江醫(yī)生那天給我的名片我留著，我就請了診所的方醫(yī)生幫忙，不然恐怕今晚就要流浪了?！?br>
“您有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盧老師，恕我直言，您應(yīng)該發(fā)封電報，他們也一定為您擔(dān)心?！?br>
吳霜威訥訥地說：“何嘗不是這么想的呢？可電報能說得太少，實(shí)在不近人情?！彼麖?fù)又長嘆：“唉，我這般模樣，早就是無情義的下場了?！?br>
趙正楊說了聲抱歉：“是，電報太不近人情了。”他為了緩釋尷尬，用食指沾了水在桌面寫著“人情”兩字。

“您家里的鋼琴很好，Steinway的。”

“是太太買的，我不懂音樂，您要彈么？”

吳霜威擺擺手：“您看我這模樣，沒法彈了，沒法彈了?！?br>
Eric想了半天，逃是逃不過的，自己總得直面現(xiàn)實(shí)?？傻纫姷絽撬菑埧植廓b獰的面孔，他的勇氣煙消云散：他錯了，他毀掉了吳霜威的一生。

吳霜威叫Eric不要多說，江書恂既不知他為何要離家出走，就讓她不知道吧，世間因果皆環(huán)環(huán)相扣，趙正楊是個清高的二百五，何必讓她再失掉一位能依賴的好老師、

“大家都受到了懲罰，不過有輕有重。”吳霜威指著那條腿：“有的雖然面目全非，整日有椎心泣血的痛，但既然慘到這個地步，即使放聲大哭也不會讓人生厭惡，可以光明正大地訴苦，再苦再難說出來，晚上就睡得好了?？捎械娜瞬灰粯樱珼r. Hoffmann，您不會失眠嗎？不會做噩夢么？”他認(rèn)真看著Eric瞳仁中的自己：“受傷后，我最恨的人就是你，可等傷口漸漸好了，我又不大恨你了。你不過是想搶走書恂，說搶走也不大對，當(dāng)初你就像個鬣狗，總跟在我們身后，隨時隨地等獵物掉隊了再一口上去吃掉她。你連搶都不敢，你甚至不敢直接取消我的學(xué)位，只敢推遲我的答辯，是我上了你的當(dāng)，落入你的陷阱。如今我遍體鱗傷，有我咎由自取的成分，可是我不該受到這么重的懲罰?！?br>
黛玉說：“我見他第一眼時就喜歡得不得了，他站在樹蔭下朝我笑，可眼神飄飄忽忽的，我從來沒見過那樣憔悴可又溫柔的笑。后來等我知道他的魂魄早就被你牽走時，已經(jīng)晚了，我愛他愛得太深了，誰叫他總是對我笑。他幫我爸爸做翻譯，總也不笑，唯獨(dú)我找爸爸搗蛋的時候他會對我笑，我就以為他是有些愛我的。我爸爸也希望我們結(jié)婚，可他說不，他說笑是無意，可我有情?！?br>
“我求他別拒絕得太絕情，他一猶豫我就知道自己有機(jī)會了。后來我的中國話說得越來越好，我告訴他我依然是愛他的，他當(dāng)時是答應(yīng)著的，后轉(zhuǎn)頭就拒絕了。后來我知道是他的心上人結(jié)婚了，他說他想通了，他流浪的目的是為了等你，即使你結(jié)婚了也不該有別的想法。當(dāng)初是他糊涂，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可非覺得天都塌了。他離了我家，就一直往南走，邊走邊替窮人義務(wù)看病，我情愿陪他走遍印度。”

“后來出事了，要不是為了救出孩子，他也不會受傷這么嚴(yán)重。我想他是好人，可他到底做錯了什么，伽摩之神要這么懲罰他？我向梵天祈禱，要能救好他，我情愿永遠(yuǎn)見不著他……可是等他好了，他變成了這副樣子，我違背了諾言，我不能離開他，他這么可憐，離了我的照應(yīng)活不長的。可是江醫(yī)生，我想請問你，思遠(yuǎn)這么好的人，你為什么要傷害他？”

江書恂深深凝視著黛玉的眼睛，她的眼睛可真漂亮。小時候外公給她解釋顧盼生輝，就是說女子的眼睛黑白分明，她不知道黑白分明又如何生出光澤，今天見到黛玉的淚眼，她才竟有人的眼睛美得如此濃烈、熱切。

“過去的事，有很多誤會……我不想解釋……”

黛玉抓住江書恂的胳膊：“你們要是愛得深，你就跟他走，可明明你跟你的丈夫過得不錯，你根本不舍得放棄現(xiàn)在的生活的。江醫(yī)生，我陪思遠(yuǎn)去過很多地方，我受過的苦比你多多了，你不應(yīng)如此對我。”

江書恂想sridevi既已有誤會，何必多費(fèi)口舌做解釋呢。

“你就是膽小、自私的嬌太太，若是我說錯了，我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