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媽說裁縫鋪子打了電話,新做的衣裳好了請她去拿。她抽不出時間,江書恂去好了。郭媽不忘抱怨雨水勤快,衣裳干不了還有人做新的。
“曉蕾的婚禮,總不能穿得太寒酸了。”
郭媽輕嘆道:“我怎么不明白這個道理啊,就是覺得曉蕾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江書恂勉強安慰:“大媽,您說的這叫什么話,雖然美國隔得遠,但過去也不是特別難的事。”隔壁的劉太太正跟劉先生上演每日打鬧的常規劇目,阿金照例無奈地蹲在柵欄旁逗著Niki玩,她叫了聲江醫生,還沒講話,那邊劉太太就氣急敗壞地叫阿金滾過來,她要找個人證!阿金一甩辮子又跑進了屋。
“我又不是老糊涂,好好的曉蕾為啥要去美國。前兩天日本兵進了黃浦江,大家心里都不穩,覺得隨時能打起來,這一打,咱們還有機會見么?”
江書恂安慰道:“不一定能打,要是打了,咱們也去美國。”郭媽哎了一聲沒再說話,她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趙正楊不想走,咱們能走么?
裁縫鋪子在里弄深處,是劉太太介紹來的,江書恂才發現這兒原來叫太平里,真有些諷刺。裁縫店旁是家棺材鋪,門口掛著一個極小的棺材盒子,意為升官發財。囡囡在懷里不老實,伸手去摸那小盒子,被江書恂抓住手不許搗亂,她雖不迷信,但總覺得意頭、
意頭確實不好,尤其這家鋪子是徐良開的。江書恂冷淡地看著穿米色長衫的中年男人,徐良尷尬地請她進來坐一坐,江書恂想除非自己瘋了才和這群人有聯系。
“請不要走,有封信我面呈給您也方便些。”
江書恂聞到了徐良身上的木材味,前面好幾次覺得他身上氣味雖怪但不難聞,就是整日和棺材打交道的原因吧!
“請您進來吧,是和方滔有關的!”
徐太太是個爽朗勤勉的中年女人,說話還帶著哭嗓,再高興的話也能說出不高興的色彩。可能是在棺材鋪子時間太久了,這種生意難道要高高興興地迎接客人么? 她招呼侄子看店,就是那個瘦弱膽怯的徐斌:“江醫生,請來后院吧!”徐斌低頭百無聊賴地撥著算盤,篤篤篤的和檐下雨水落下的聲音間雜,他看到江醫生的皮鞋,瘦瘦白白的腳穿在小牛皮鞋里踩在坑洼的石板臺階上很好看,他為自己上次的丟人害臊。
江書恂當然不相信徐太太僅僅是個棺材鋪子的老板娘,院子里好大一株枇杷樹已經結了果子,雨水順著寬大的樹葉抖落,囡囡好奇地望著黃色的果子。
“徐先生,有什么事就在院子里迅速說完吧!”
徐良知道江書恂生氣,方滔是他“拐”跑的不是么。他摘了兩個枇杷洗干凈了塞到囡囡手里,小姑娘高興得啞啞地笑出聲來,江書恂不大好意思那么生氣了,但仍然堅持不進屋,有什么事在這里說就好了。徐太太讓丈夫把東西拿出來,她泡了茶放在石桌上,請江書恂坐一坐:“已經擦干凈了,沒有水。”江書恂說站一站,只把女兒放到了石凳上。石桌旁是一株桂花,囡囡站到凳子上要去夠桂花的枝葉,徐太太急忙扶著她:“小乖乖,你摔倒了怎么辦?”她們女人很能因為愛孩子的心而投緣,江書恂更沒理由對徐太太發火,她讓女兒別調皮,乖乖坐著不要動。徐太太聽丈夫提到過這位江醫生在危急關頭的機智冷靜,現在見她人生的又文雅漂亮,很是喜歡,說:“等秋天到桂花開了,您帶囡囡來我家吃桂花糖藕、桂花芋艿、桂花糖糕吧!”江書恂愣了下,她想恨不得立刻和徐良撇干凈關系,干什么秋天還來。
徐太太倒了茶端給江書恂,是她自己做的玫瑰醬泡的水,這個大手大腳的太太其實很有生活的樂趣,囡囡大口喝著甜絲絲的很好喝。徐太太輕聲說:“方滔走得實在匆忙,給您增加很多麻煩了吧。”江書恂想她的麻煩都是其次的,秦憶梅才是真的凄涼。可她想到方滔的“犧牲”,想到這幾日人心惶惶的上海,又不忍心去譴責方滔的一走了之。
“實在沒有辦法,我們的任務有時就是這么匆忙。”
徐良請江書恂把這封信轉交給秦憶梅,信沒封口,徐良說但看無妨。是一封退婚新。江書恂的火氣又上來了:“徐先生,退婚的事情怎么好叫我插手,請方滔親自和阿梅說罷,我開不了這個口!”她轉身要走,徐良急忙拽住她,神色凝重:“方滔被捕了,他怕萬一自己被查出來會牽連到秦小姐,趕緊退婚為好。”江書恂驚道:“他不是去蘇北了么,怎么會被捕,在哪個警察局?我認識吳秘書長,可以請他幫忙。”徐良說千萬不要,他們正在設法營救,只要查不到方滔的真實身份,頂多吃點皮肉苦就能放出來了,如果驚動吳正豪,恐怕就更會弄巧成拙。這封信是方滔預感自己要出事時匆匆寫下的,雖然萬分抱歉卻也無奈之極,是為了秦小姐好。他們原本打算直接送過去,但害怕警察已經對秦憶梅起疑,如果貿然接觸怕節外生枝,現在由江醫生轉交更為方便。江書恂掛念方滔,又愧對秦憶梅,眼淚急得直打轉:“可我、可我該怎么說呢!”徐太太握著她的胳膊,輕輕安慰說:“不要哭,請您不要哭,我們對這些事情很坦然,請您也要堅強。”
江書恂說那就說這封信是寄到他家的,方滔請她代為轉交給秦憶梅的。徐太太送她出去:“您是個好心人,也很聰明,就是不要哭,淌眼淚解決不了任何事情的。”江書恂點頭道:“徐太太,現在的局勢大家都看在眼里,人心惶惶四個字不為過,我知道的很多人都忙著移居美國、或是去香港了……
徐太太沙啞的嗓子很安慰人心:“您不要過度悲觀,除了方滔還有您這樣熱心的知識分子,老徐說您前幾次的冷靜智慧叫他敬佩,我們千萬不要喪失信心。不打,大家不會喪命,是好事;可如果打,險中求生,讓日本人知道我們不是二等公民,我們的力氣和愛國心都還是有的,即使死,也是熱血的死,用我們的熱血激發抗戰的熱情,這是我們在所不辭的。我們夫妻還有小斌,以及方滔都是抱著堅定的心的。至于方滔,我有很樂觀的信心,西安事變后國內合作抗戰的呼聲越來越高,我們的力量是要一致對外的,何必拿同胞開刀!”江書恂想到方滔的“犧牲”,他說的就是舍生取義這樣偉大的事業吧,可她害怕,無論徐太太如何贊美、請她保持熱血,江書恂都覺得這件事雖然偉大,可如果放到自己身上,她想吸取肖瑛的建議,早早地躲出去。她不是不愛國,她只是想自私地活著,不是什么太大道德缺失的事。
徐太太想和她握握手表示離別,可江書恂抱著女兒又拎著衣服,騰不開手,只能點點頭表示再見。徐太太收回伸出去的手,她看到了這個女醫生臉上的猶豫,和當初方滔說起的一模一樣,大概并不完全是志同道合的吧!
然而江書恂始料不及的是,秦憶梅收到方滔退婚信后大哭一場,過了幾天說要和王樊訂婚。王樊知道江醫生喜歡方滔厭惡自己,怕江書恂和秦憶梅搗鬼,在診所總是緊盯著,不讓他們多說話。可其實江書恂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她又跑了趟棺材鋪子,徐太太皺著眉頭洗衣服,徐良正在劈柴,他想了半天:“方滔既然選擇了退婚,以后的事情也做好了心理準備。”江書恂問有沒有辦法讓她和方滔見一面,秦憶梅為他淌了多少眼淚,現在選擇王樊恐怕也是老家催她結婚,她不想秦憶梅就這么錯過方滔。江書恂一想到意外地錯過,就想到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可憐人,他不肯說當初為什么半途而廢,自己也瞞著他一些事情。她知道這里面的無奈,不想秦憶梅再去體會了。徐良被江書恂的眼淚弄得心里煩亂,坐到一旁抽起了煙斗,徐太太濕漉漉的手掏出帕子讓江書恂別哭了:“方滔寫這封信,不一定是權宜之計。即使是無奈的事情,可他選擇的是不讓秦小姐知道,也是出于愛情,怕牽連到吧!”
江書恂甩開徐太太的手:“什么愛情,就是自私!你們憑什么瞞著阿梅!”
曉蕾想請囡囡去做花童,囡囡聽說要離開媽媽,躲在江書恂身后直搖頭,怎么勸都不行。趙正楊想讓女兒出這個風頭,連Eric都來請她了,可囡囡就是扁著嘴直搖頭,再說就躲在江書恂懷里抹眼淚。
“真是抱歉,孩子膽小……”
Eric急忙說不要緊,他把孩子舉得高高的,囡囡才重展笑顏:“別哭啦乖孩子,你不會離開你媽媽!”曉蕾嘻嘻笑著要江書恂送份大禮,不然她雙份的不開心,江書恂說隨便你要什么我都給。
“江醫生,請您勸勸爸爸吧,讓他和我們一起走好嗎?”
曉蕾本從小沒有離開父親,雖然之前Eric表示自己愿意留在上海,那也是她并不相信上海能開戰。可如今局勢更加緊張,吳正豪的預測恐怕會成真,她怎么舍得把父親一個人扔在這隨時能開戰的陌生地,他們這些失去了自己的祖國被迫流浪的人對戰爭更加恐懼和敏感。
江書恂沒想到是這個要求,她沉吟許久勉強說:“曉蕾,你父親是很固執的,我怕自己勸不動。”曉蕾拉著她的手懇求道:“能的,江醫生,只有你可以。”江書恂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回頭看到丈夫正抱著女兒說笑,勉強笑道:“曉蕾,你不要這么說……”曉蕾哀求道:“江醫生,我不是小孩子了,爸爸對你的感情我感受得到。我無意譴責你們任何一個人,我知道你有許多苦衷,威大哥自己走了,留下你自己……可,可這誰也沒有大錯。爸爸為了你想留在這里,只要沒有戰爭我怎么會剝奪他這一點小小的希望。江醫生,求求您,您也去美國吧,只有你們全家走了,爸爸才肯走。”她說的是真心話,起先不理解父親為什么要來中國,后來感動于父親這一片赤誠的愛的心意,卻也原諒了江書恂的選擇。如今中國大廈將傾,只要江書恂愿意離開,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了。江書恂為難地說:“曉蕾請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幫你勸勸你爸爸,可我還有家人,我不能走的。”曉蕾清醒了許多,她哽咽著跑出去哭了起來,吳正豪不知所措地問怎么了,江書恂苦笑道:“結婚前的女孩子難免會有痛苦的心。”
Eric的眼睛躲閃了一下。趙正楊抱著囡囡不知道怎么安慰曉蕾,肖瑛出去拿了冷毛巾讓曉蕾擦擦臉,微笑道:“曉蕾有小心思和江醫生講,江醫生,您和曉蕾真的很要好啊!”肖瑛幾次邀請江書恂全家來做客,趙正楊不愿和吳茂淵接觸,只是曉蕾就要結婚了,他不好駁了這份人情才來的,也正好吳茂淵去南京開會不在家。
還在下雨。只怕婚禮當天也要下雨。
趙正楊正抱著囡囡在寫字。雨的詩句有哪些呢?他便一句句慢慢地想著,陪女兒寫著。
他喜歡雨水,哪怕他一再地說苦雨,還有苦茶。可他都喜歡。比如說雨天的蛤蟆的叫聲,比如說雨天的竹子,比如說雨天的清茶雨天的書。這些清新飄逸的物象構成了他的生命的全部,別的地方——除了日本,再沒有了。家室之累,其實還有這些情感的寄托,江書恂是不懂的。他想讓女兒懂,包括黎默秋的歌聲里,“水鄉蘇州,花落春去,惜相思長堤細柳依依。”江書恂只會想到無邊無際的大海和蒼涼的遠行的船只,船上的勞苦的人們踏上了另一條艱苦跋涉的生活的道路。
水和水,也是不同的。
曉蕾勉強不哭了,抽抽搭搭進來,望了一眼江書恂就坐到一旁看囡囡寫字。
“您不要堅持了,走吧,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和曉蕾一起走吧!您成全她一顆愛父親的心好么?”
Eric搖搖頭:“我陪她的日子已經結束了,以后正豪才是她的依靠。”江書恂有些想流淚,Eric所做的一切都是道德的枷鎖禁錮著江書恂,時時提醒著江書恂:這個世上有人在為你犧牲著。最先的時候,江書恂還能決絕地說:“請你回德國。”可如今,江書恂的勇氣隨著時間消散。是的,誰也不欠她的,是的,Eric的家鄉已經被毀壞了。
犧牲。
“如今的局勢您也看到了……”
Eric取下眼鏡很細心地用手帕擦拭著:“我不在乎。”
“您讓我真的很難堪!”
“那你,你能不能可憐可憐我!”Eric咬著牙恨道:“我好好地待在這里,誰也不干擾都不行么!”如果不是屋子里人多,他真恨不得罵出聲來:你用得到我的時候怎么不想想要和我保持距離!卻又不忍心。
“那您不能讓曉蕾擔憂,要保證自己好好地生活。”
雨水有點大,他們站在門口,江書恂的每一字中都插著雨水的聲音,逐漸氤氳開來,顯得模模糊糊的。
Eric嘆息著答應了,他也走去看囡囡寫字,把江書恂一個人留在門口,望著連綿不絕的黃梅時雨。
“還有哪些雨呢?”趙正楊很高興地問著女兒。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肖瑛見趙正楊寫的都是清新俊逸的詩句,很符合他清秀的字體。肖瑛站在一邊也想了一會兒,她的心情不如趙正楊平和,她只能想到槍林彈雨,凄風苦雨。于是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把這句沉痛的詩念了出來。
趙正楊猛地抬起頭。吳太太的蒼白而端莊的面龐,眼神里的剛毅與決絕,以及含著苦澀的微笑。在這今后的一個選擇中,當他邁向人生的另一條道路時,今日肖瑛的神情便長久地浮現著,成為他審度自己內心的一把利刃。
Eric再不提去留的問題,曉蕾知道父親的固執,世上文不對題的愛情太多。江書恂去醫院偶爾碰到Eric,兩個人不說別的,都望著窗外瀝瀝的小雨,看郁郁蔥蔥的樹木。
“等曉蕾的婚事忙完,我就告訴吳家吳霜威的事情,魏主任說手術的風險還是要家屬知道的好。”
江書恂忽然拽住Eric的袖子:“你自私,我忽然發現你真的很自私,從曉蕾的婚事到留在這里,你根本不聽別人的話,你只要我們服從你……”Eric甩開她的手,甕聲道:“我有更自私的事,吳霜威沒告訴過你么!”他怒氣沖沖地穿過長廊,走到雨中,讓自己的熱淚冷一冷,覺得自己未免說得過分,江書恂難道不是為了他著想么?
再在病房遇到,江書恂可沒給Eric好語氣。吳霜威皺著眉頭勸她不可以對老師發脾氣,江書恂看他剛剛拆了線依然是丑陋的樣子,心里悲傷轉為憤怒,一摔病歷罵道:“你知道什么呀,你就躺著吧!”說完生氣地摔門走了。吳霜威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他不會真的生氣,只是苦澀地說:“你沒事招惹她干什么,她有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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