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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作者：一粒塵    

　　心蓮反復拈量手中僅剩的幾張飯票，開始每天早晨打二兩稀飯、一個饅頭過一天的日子，她是這樣分配的：早餐二兩稀飯，午餐一個饅頭、晚上用帶來的焌米茶泡開水吃。怕同學們看見，她每次都裝作出去打飯的樣子端著碗到沒人的地方去解決，那焌米茶是必須要用鍋久煮才爛的，放在碗里用開水根本泡不爛，因此她每晚喝下的都是一碗難以吞咽的梗米水。

　　這樣過了幾天，她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氣虛無力，兩條腿像灌滿了鉛般沉重，走路直發飄。本就單薄的身體更瘦了，已經竄到一米六幾的個頭，竟像風中揚柳般纖細。

　　這天袁文兵在食堂門口將自己打的一份土豆片硬要扣在她碗里，引來同學們一陣哄笑，說他向班花獻殷勤，心蓮紅著臉羞慚地跑開了。這個袁文兵，雖然好心卻像個一條筋的二楞子，干啥都是不管不顧的。

　　傍晚心蓮在水池邊洗衣服時，碰到路帆，路帆像個地下黨左顧右盼一番之后，神秘地交給她一本用報紙包著的書，說是一個同學借給他的，先讓給她看過后再還他，但千萬別聲張。

　　她趕緊拿到寢室去，原來這是一本名叫《簡愛》的書。夜深了，她鉆進被窩，打開手電筒，貪婪地看著，被主人公卑微卻又不屈的命運深深感染。忽然，從一頁書里掉出來了一個小信封，打開一看，里面裝著一些糧票和飯菜票，足夠她支撐到畢業了。一張紙條上僅廖廖數語：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自此后，每天晚餐前學校門前的籃球場上再也不見路帆那矯健的身影，有時午餐也不見人。但填飽了肚子，她的臉上漸漸恢復了些少女應有的紅潤和朝氣。

　　心蓮從箱底找出珍藏的一件毛背心。這是去年，父親在賣了家里的老母豬下的一窩豬娃后，專門到縣里買來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她欣喜萬分、視若珍寶，因為害怕父親在養母親面前難做人，在家時她從來不敢拿出來穿。

　　她狠心將這件寶貴的毛背心拆掉，偷偷織了一條圍巾，她不想欠人太多。

　　心蓮瞅準一個時機，準備將書還給路帆。奇怪的是路帆已經連續三天都沒往外跑了，這天午休時間，心蓮走過去，悄悄將一個紙包放在他面前，說是還他的書。路帆用疑惑的眼神盯著那顯然不僅僅只是一本書的紙包，心蓮讓他回寢室再拆開看。他沖她笑笑，將那紙包放進書包里。這時她發現他兩只手的關節又紅又腫，十個手指頭全是深深淺淺的裂痕，上面還凝結著血跡和黑痂。

　　她關切地問道：“這是怎么搞的？”他收起雙手語調輕松：“沒事，和同學玩鬧弄的！”

　　正說著，一個同學跑了進來：“路帆，我叔叔問你腳好了還去不去磚窯廠干活的？”路帆搖了搖頭，向他做了個“噓”的動作。

　　 心蓮低頭往桌底一瞅，路帆的右腳腳踝處腫得像饅頭一樣高，僅用幾個腳指頭趿著一只布鞋。原來這些天，他一放學就是跑去做苦力了…心蓮只覺得嗓子眼擁堵得厲害，忍著流淚的沖動，趕緊離開了教室。

　　她悄悄將飯菜票放進他的課桌里，決定自己想辦法挺過眼前的困難。

　　心蓮找一個家住果園的女同學，央求給介紹一份工作。熱心的同學將她帶到果園的罐頭廠，同學正好有個姑父在這負點小責。這時已到初夏，大量桃子需要削皮的人手，削兩斤桃子可以有一分錢工錢。需要這份工作的人也是擠破了腦袋，一見心蓮單薄的小身板，姑父皺起了眉頭。

　　心蓮趕緊用鮮亮的嗓音說：“我保證削得又快又好，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先試用我幾天再看看！”看在侄女的面子上，姑父只得勉強留下她。

　　每天中午和晚上一下課，心蓮便飛奔到罐頭廠，與那些工人們一起哄搶著剛采摘下來的鮮桃。那些身強力壯的婦女蠻力驚人，她們一般還不待運桃的卡車停穩，便扛起藍筐如餓虎撲食般左沖右突殺進去，不一會就搶出一筐又大又圓的鮮桃，然后開始削皮。可不要小看這削桃的工藝，這其中也是有玄機的，一般熟得太好和次好的桃她們都不挑，因為皮太薄、肉太軟，不僅削得慢，還容易將肉擠爛。驗收過磅時看相不好，工錢是會被打折扣的。她們選得都是個大溜圓又結實好削的，兩三個就有一斤，一天能削一二百斤的大有人在。

　　她們欺負心蓮是個小孩子家家，每次給她留下的都是一堆或小、或形狀不規則、或成熟過度的桃兒，往往六七個才夠一斤，這就吃了數量和速度的雙重虧。

　　心蓮中午收工后跑到學校食堂后面一塊菜地去，那兒有工人們最近收割時遺棄下來的殘缺、個小的土豆，心蓮將這些小土豆從泥土里扒拉出來，拿回去用小刀反復演練削皮技術。在手指被割破了多處后，幾天下來，一個豌豆大的小土豆在她手中眨眼就能將它脫皮且內核完整。

　　至此，她的削桃技術也就上了幾個臺階，無論何種桃，經她的小刀一轉，都會在三秒鐘內皮肉完美分離且保證皮不斷。幾次后，那個驗收大叔甚至就叫心蓮“柳三秒”：“那個柳三秒，來把這幾筐桃都拿去削了，別給那些娘們，她們都得給我浪費啰！”

　　這樣做了不到兩個月，心蓮共領到了五十三元七角六分的“巨款”，不但解決了這段時間的吃飯問題，竟然還有了一筆“存款”！撫摸著這堆來之不易的毛角票，心蓮的心情美滋滋的，她覺得就算以后不能讀書了，她也可以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畢業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濃濃的離愁別緒開始在同學之間彌漫開來。許多同心蓮樣家境不好的同學都不打算繼續念高中了，他們或準備回到廣大的農村像他們的祖輩一樣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去，或準備學一門手藝去。

　　七月，在依依不舍地和親愛的同學們告別后，心蓮回到生活了十幾年的十口鄉柳家灣。

　　沒想到剛到家沒兩天，養母就對心蓮說，已經托媒人給她說了戶人家，就是隔壁紅堤臺的，下個月男方下聘禮，冬月前就要完婚了。

　　猶如五雷轟頂，"磁"一下，正在剁著一大盆豬草的食指被砍刀一個劃拉，血汩汩地流了出來，很快浸紅了盆里細碎的野菜，她也沒感覺到疼，呆怔片刻，她緩緩放下砍刀，仰起頭顫抖著腔調哀求道：“媽，我不會白吃家里的，屋里活我全做，打堤挖河、下地干活拿工分也沒問題，我都會很快學會的。我還不滿十五，不想這么早嫁人啊！”

　　養母嘆了口氣，話語卻不容置疑：“我也是沒辦法，你哥都快三十了還沒娶上媳婦。這戶人家愿意把你女婿的妹妹嫁過來做你嫂子。聽說那男人脾氣不錯，不會讓你吃虧的。這兒還是你的家，有時間就回來看看，媽給你們打荷包蛋吃哈！”

　　聽著這極不走心的輕飄又敷衍的安慰，心蓮失神地望著那根仍在往下淌血的食指，只覺自己就像這盆中的豬草，任人砍剁……

　　不知不覺中，她一個人來到父親墳前，父親墳頭的蒿草已長出了半人高，看來自從上次送葬后，再沒人來看過他。

　　心蓮用手一根根扯去雜草，絮絮叨叨向父親訴說這幾個月的種種，她說：“大，你說我現在該怎么辦呢？我不想嫁人呀，聽說那男的還比我大二十歲。”

　　恍惚中，她看見父親叼著那桿最愛的銅煙嘴，“吧吧”幾口后徐徐吐出一圈白煙來：“心蓮，不想嫁，咱就不嫁！”心蓮覺得這話親切又熟悉。一九六零年，自然災害的第二年，她和父親逃難回家途中，他們已經兩天沒有討到一點吃的東西了，又累又餓，她不停地喊“大，我餓呀，沒勁勁呀！”父親于是找到一棵大樹背靠著坐下來，抱起她：“心蓮，沒勁勁，咱就不走！”

　　父親給她講老家十口鄉各類好吃的，米粑啊、鍋盔啊、麻葉子、翻角子啊，還有好喝的焌米茶，一口下去從喉嚨口到整個胃袋袋都是噴香爽滑的，世上再也沒有比那更好喝的食物了。他們只要快些趕回了家，就能吃上這些好吃的東西啦！

　　聽著聽著，心蓮的唾液不知不覺淌到了嘴角，顯然父親也被自己的描述饞出了口水，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喉嚨里隨之響起”咕咚”一聲。心蓮自己從父親腿上跳下來：“大，咱快趕路吧，回家吃粑粑喝焌米茶！”父親被逗笑了，趕緊也站起來。

　　路上，好容易討到一個紅薯和半碗洗鍋水樣的渾湯，父親將它們都交給心蓮，心蓮將紅薯掰成兩半，自己拿了小半，大半又喂到父親嘴里，父親含著那塊紅薯，眼睛迷蒙了：“從小看到老，咱心蓮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伢子，我就是拼了這條賤命，也要把你好好撫養長大，永遠記住，不要忘了這些吃百家飯的日子呀！”

　　原來父親跟她想的終究是一樣的，追求向上的生活，永遠不要過以前的苦日子。心蓮釋然了，她已經有了主意，她決意為自己的命運抗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