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親自贈詩邀請的天下第一名士韋瓊要進京覲見的消息,傳遍了朝野。宇文毓心情愉悅。被天下名士追捧,這是一個帝王賢德的標志。他的到來,為新近封帝的宇文毓增添了不少的榮耀。弄到后來,就連一向孤傲的宇文護也想宴請韋瓊。
酒局就定在宇文護的大冢宰府里。他還邀請了宇文毓、宇文邕。宇文邕還把他的長子宇文赟抱來了。宇文赟雖然尚在襁褓之中。但名士難得露面。宇文邕想讓韋瓊給他的這個長子相面。韋瓊只看了一眼,便搪塞地說:“人要到七歲才能上相,現在是相不出來的。”站在一旁的宇文護卻不依,說:“聽說那普六茹堅一出生,就有相面的人說他面呈龍相。”韋瓊淡然道:“恐怕那人的道行在我之上。我是沒有看出來。”
為了顯示誠意誠心,宇文護為這次宴請頗費了一番心思。特地從御膳部叫來了膳部下大夫李安。李安因宇文護提拔,從一個梁朝被擄來的亡國之人,到周天子膳部官員。他自然視宇文護為再生恩人。這次為恩人做家宴,自是拿出所有手藝,精心制作了一桌大餐。制作的菜品有:一大盆牛肉牢丸;一盆清燉肥牛筋;一整只碳烤乳豬;還有一條從西梁進貢來的鱸魚,李安把鱸魚蒸熟,除去頭尾和骨刺,將魚肉切成細絲,又把金黃色的橙子連皮切成細絲,黃白兩色伴在一起,一看就令人口水流唌;一份叉燒羊羔肉伴甜醬;蔬菜只有一個過水黃芽白;主食是薄餅,餅內置肉糜青菜餡。這些菜放在中間的高桌上,四周是一人一方的陶案,席榻而坐。客人要什么菜就叫什么菜,由婢子盛過來。
面對美食,韋瓊興致盎然。他酒量驚人,又有名士的豪爽,酒酣之時,更是不加拘束,口無遮攔。席中天文地理、太極八卦、詩詞歌賦、風土人情、神魔鬼怪等無所不知、無所不談,滔滔不絕。卻好像是刻意避免談時政。宇文護本想開口,但見他又說起一個喝酒人好酒的故事,逗得滿堂哄笑。他說,西晉時,有個著名的酒徒叫劉玄石,一日他去酒肆喝了許多一種名為“千日醉”的酒,醉醺醺地回到家,倒地而睡。怎么也喊不醒。幾日后,還是不醒,家人以為他死了,便將他埋了。三年后,酒肆的主人來到他家,想他已從千日醉里醒來,找他敘話。這樣一說,他家人又慌忙打開他的墓葬,棺材蓋一開,劉玄石剛好醒來。可見美酒的功力啊。韋瓊聲情并茂的述說,把宴席中平素里不茍言笑的幾個人都逗笑了。也沒有人與他爭辯那千日醉的玄妙魔幻之處,俱由著他瘋鬧。可他并不笑,盡是喝酒,忽又低沉道:“我這一喝,怕也是要被埋三年啊。”眾人也不計較,只當他是說醉話。
喝完了酒,幾個人又移步大廳。韋瓊借酒裝瘋,踉踉蹌蹌,想要回客棧。可是宇文護哪里肯依?想留他多說會話。方才席間,韋瓊和宇文毓竟當著他的面,惺惺相惜,互相吹捧。韋瓊盛贊皇帝陛下年輕有為,并尊崇文化及文化人,是本朝之福分;而宇文毓更是高興,贈他一個雅號:逍遙公。兩人說話的時候,簡直就拿他這位扶皇帝上馬的權臣當空氣。宇文護哪里能受得了這氣?
幾人坐定,宇文護冷冷道:“韋瓊,聽說你精通周易,通曉麻衣,擅長相面。那么請你說說,我朝對吐谷渾的戰事結果如何?”
韋瓊看似昏昏欲睡,聽見宇文護的問話,勉強睜開眼,笑瞇瞇地說:“無事無事。西伐可定,東齊也可定。我早算過了,賀將軍西伐,定能將那吐谷渾人趕出50公里之外,近五年可平安矣。”說著,他伸手將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又道:“東邊的普六茹忠將軍,亦可銳挫齊人。晉國公盡可在這點上放心。”他居然又喝了一杯水。
宇文護又冷笑一聲:“你這話里有話啊。那么我在哪點上面不能放心?”
韋瓊右手一揮:“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宇文護便不依不饒,道:“先生不說,這不是掃興了么?休怪我抹臉無情。”他的臉上已有了肅殺之氣。
韋瓊突然站起身,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雙目圓睜,字字清楚,一字一頓地說了四句四字共十六字。說罷,像是生怕被宇文護纏住似的,一轉身,疾步,揚長而去。
那十六字是:酗酒嗜音、峻宇雕墻,有一于此,未或弗亡。
這下可把宇文護給氣壞了。瞬時就面目潮紅,頭顱上有青筋突出。卻沒有說出什么話來。看得出,他在強壓怒火。剛剛還有些歡快的氣氛一下凝固了。宇文毓和宇文邕兄弟倆也怔住了。沒想到那狷狂的韋瓊,竟然置性命不顧,說出這等能招致滅頂之災的話來!對韋瓊的不辭而別,也不敢說出半個字。
少頃,宇文護才恨恨地說:“什么名士!只會酗酒而逞口舌之能!陛下,你怎么能讓這種人招搖?”
宇文毓面目毫無表情,也不應宇文護的話。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其實,他心里暗暗解氣。那韋瓊說的分明不是酒醉的話。先前那句“我這一喝,怕也是要被埋三年”的話,已經在昭示他是有備而來!只是,這也太冒險了。若不是礙于他是宇文護親自請上門來的天下名士;若不是礙于自己和四弟也在場;若不是他逃得快。那宇文護還不將他碎尸萬段?宇文毓心里也暗暗替韋瓊擔心。
這時,躺在宇文邕坐榻邊上的宇文赟突然一陣大哭,好像是受了驚嚇,哭聲有些駭人。宇文護煩躁起來,揮揮手。于是,一場本該歡快的酒局,有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轉折,悶悶地散了。
韋瓊出得門來,回望了一眼他方才說的“峻宇雕墻”的大冢宰府,就轉過頭去,一路狂奔。沖向下榻的天福客棧,匆匆收拾行囊,又悄悄從客棧的后門溜走。三五步一回頭,防范有人跟蹤。及至馮翊般若寺時,天已黑透。
果然如躲在智仙師太修行處的韋瓊所料。當夜,天福客棧失火了。可憐那店主及無辜的住店客人。智仙師太雙手合十,替死者禱告。又責備韋瓊:“罪過,罪過啊。你強出風頭,卻殃及了無辜!”而韋瓊卻道是那幾人印堂發黑、目光散淡,恐又有事端。當是血光之災。智仙師太冷笑,道:“你殃及了眾多無辜。早已闖下了血光之災。寺廟是不能留你了。”當日,便將他遣出寺廟。
隔了幾天,普六茹堅夫妻來拜。智仙師太為伽羅配藥,治小產留下的后遺癥。伽羅自那次小產之后,月信就一直不準,且三年過去了,仍沒有再有孕。三年的日子,過得是有驚無險,卻使得小夫妻的感情日漸深厚。
這次來馮翊般若寺,伽羅不再是拿藥。她羞答答地告訴師太,好像是有了喜。師太一聽,面目一展,舒心地笑了。讓她坐下,親自為她號脈。號完脈,面目更喜。道:“這一喜,終于沖淡了韋瓊造的孽。”三人自然又談及韋瓊。原來,智仙師太這幾日一直心懷悲戚,日日替天福客棧冤死的人誦經念佛,給亡魂超度。
普六茹堅道:“阿阇梨,韋師學問好,人又豪爽,有大俠風范。這次不畏強權,敢仗義執言。很多學士都想以他為榜樣。不愧為一代大家!”
智仙師太放下臉,呈現少有的肅穆,道:“那羅延,你也如此認定么?世人都如是說,這只是表象。其實質還是放不下呀。貪得那點聲名,卻禍害了幾條無辜的性命。罪過啊。”
兩人聽阿阇梨這一說,方知韋瓊是早已料到后果,卻故意而為之。為了名聲,也是處心積慮。
獨孤伽羅道:“這么大的名士,卻也脫不了一個俗字。”
智仙師太又緩緩地說:“韋瓊的學問好,俱實。他說陛下臉色暗沉,眉宇間有一條斜橫紋愈發凸顯,兇險之極,怕是陽壽到了。那羅延,你常在宮中走動,實在是在刀尖上走。處處更要小心。韋瓊相面從不會錯。這點,他一直在我與太冀之上。”
普六茹堅心下一沉,宇文毓還未站穩,就急著自立,果然有性命之憂。他沉沉地說:“阿阇梨,韋師說無救么?平心而論,作為陛下,他勝過孝閔帝百倍。”
智仙師太面色冷峻,道:“從命里都寫在臉面上了。他貴為天子,都無力自保,誰又能有回天之力?”
普六茹堅深深嘆口氣,道:“這倒是了。他身處險境,卻不自覺。阿阇梨,你知道么,陛下的宮人、司廚、宿值都是宇文護一手安排的。陛下連說話的地方都沒有,卻還在考慮稱帝。那宇文護也是太過分了。先前我還擔心伽羅在宮中說岔了話。后來一想,我與陛下說的話還少么?也就無所畏懼了。”
智仙師太坦然一笑,道:“讓你小心是我心慈。你,無懼。按本心做事便好。宇文家的江山奈何不了你。那羅延,這不是寬慰的話,也是從命里寫在臉面上的實情。”
阿阇梨從不打誑語,今日卻說出這等話來。普六茹堅和獨孤伽羅都驚到了。他們雙雙跪下。智仙師太也驚得趕緊把伽羅扶起來,急急地說:“快起來,快起來。折煞為師了。伽羅已有身孕,記住了,再也不可跪了。”
三人心情漸漸開朗起來。又敘了一會兒閑話。在寺里用了一頓齋飯,兩人方回府。一路上,兩人回味阿阇梨的話。想她說自己的面相,心里也很是激動;想到韋瓊,卻又覺得人心真是如深淵不可測。曾經在他們眼中那么率真、那么不拘小節的一個大學問家,卻也為聲名所累;想到宇文毓,不免唏噓,感嘆人世險惡,每一步都如走在薄冰上;想到宮里都布滿了宇文護的眼線,伽羅努力地回憶起先前照料阿姊伽蘭王后時的情形,覺得那個叫云巧兒的婢子活泛過頭,仔細思索,也是有蛛絲馬跡可尋。事發當天,崇義宮里所有宮人都拿起了兵器,唯獨遺漏了機敏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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