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江川家也在吃飯，飯吃到一半，他爹老村長江建設來了。
“江河家七一要回來了。”
江建設在條凳上坐下來，面色不太好。
“那張玲指不定又要回來鬧了。”十六歲的江沛面色如常，江河家的事次數多了大家也都習慣了，隨即跟他爸開炮：“爸，我爺爺這是問你什么時候能把江莊建設成富裕農村，這樣河伯才有機會讓張玲低頭。”有利可圖，自然會是另外一副模樣。
張玲不僅僅是江河一家的刺，更是江建設心里的刺。他被大家選舉當村長的時候，就決心要帶領江莊過上好日子，可直到今天，江川都做了快二十年的村長，江莊還是曾經的江莊。
荊市雖然不是江省最窮的市，但浦江鎮是荊市最窮的鎮，而江莊是浦江最窮的村。現在的江莊，青壯年都去了外地謀生，留下了老人還孩子，江莊也跟著成了遲暮的老人。
江莊沒有了生機。
這也是為什么當初他同意將村里大片的地租出去給草坪承包商。
純種地已經無法在新時代謀取更多的財富，必須去趟一條條新的致富路。
“老村長，江莊雖然條件不好，可早就過了扶貧線。要發展，我們村必須抓著現有條件，闖出一條新路來。”這是村官小田一直掛在嘴上的話。
江建設本以為江農大的試驗田可以幫助他們，但可惜，老天沒有聽到他的乞求。
江川也早就放下碗，他瞥了一眼兒子，江沛當沒看見。
“爸，我前天去鎮鎮府了，投資又黃了。”
江川嘆了口氣，浦江鎮窮不是沒有原因的。浦江鎮共有十一個村，其中有九個村環山而居。
別的地方有風景區、有遺址，有些小山可以種果樹、茶樹，他們的山是真的大山。山貨？森林能算山貨嗎？
浦江到荊市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地理環境沒有優勢，交通不便，拿什么招商引資？
鎮里頭都拉不到投資，又何況他們江莊呢。
“又黃了啊！”江建設嘆了一句，這些年他已經由失望到麻木了，他起身背手回家：“哎，怎么就那么難呢。”
江川給江沛丟了一個眼神，江沛領悟到他爸的意思，起身跟上去：“爺爺，總會有辦法的。我爸不行，以后還有我。咱們江家三代，怎么也要死磕到底。”
江建設知道孫子是在安慰自己，面上卻很高興：“那你還是要讀書，要到外面多看多學。你爸就是沒有學到新知識，思想固化，有心無力。”老爺子心里頭明白，這不是讀書的事情。小田正經大學畢業的，在江莊待了兩年也沒研究出什么致富路來。
小田走的時候跟他說笑：“大爺，你們這除了地就是地，想改變，還得種地。”
江莊不到一百口人，基本農田將近五百畝，從村這頭走到村那頭就要一小時，可就算都種上，用小田自嘲的話說，各家的收入還不夠在江城上一年民辦幼兒園呢。
得種可以致富的“花”啊！
江沛送完爺爺蹲在路口，不一會就遇到了出來遛彎的江秋實，腳邊跟著她家的大黃狗。
“秋秋姐，我爸說投資黃了。”此時他也露出了迷茫，遠處的山里一片漆黑，各家的燈光零零散散的，都照不亮一條上山的路。
“姐，你說，我們村能起來嗎？”
江秋實從來不喜歡雞湯。她對手工的興趣是從跟舅舅肖冰學雕刻開始，從臨摹畫圖開始，每一步都要走的扎扎實實，只要一步錯了，都會讓成品失敗。
江七一總說她沒有理想不夠熱血，但作為一個談判都寫出步驟的人來說，提前評估項目的可能性已經成為她的思維定式，沉沒成本是考量的重要指標。
“姐，大家都說只有考去大城市才能有出息。可你看曉峰哥，媛媛姐，供出來又有什么用呢？”
江曉峰是村里九十年代第一個考出去的中專生，畢業后去了石化公司。那時候江祥生夫妻走路都帶風。零三年江曉峰結婚了，之后總是借口工作忙回不來，最后連過年都以要值班給推脫了。一零年的時候江祥生夫妻去過幾趟江城，回來后絕口不再提江曉峰。
丁媛媛是江秋實的表姐。
小姑江明珠一家都是裁縫，兩代人好不容易把她供到醫大畢業，畢業后因為家里沒有關系被人頂了原先定好的三甲醫院名額，男朋友也因為她家是農村又丟了工作直接分手，丁媛媛愛情、事業兩失，也跟江曉峰學，跟家里人連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江明珠以及兒媳江汀差點把眼睛給哭瞎了，為此江汀她媽周翠花沒少埋怨當年江志國沖著與江建國的兄弟情非要把女兒嫁到丁家去。
“秋秋姐……”
江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少年被迷茫壓住了脖頸。江秋實有點不忍心，但又不想給騙他：“別垂頭喪氣的，你不是神，這也不是你的責任。”
江秋實知道江沛還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話。譬如她，作為江莊讀書最多的人，被江莊老少捧著手心羨慕的人，沒有給江莊帶來一絲改變。
讀書，只是改變讀書人的未來，可以跟江曉峰他們一樣，去了更大的城市，擁有更大的舞臺，也因此可以一去不回頭。
畢竟，江莊在這些新城市人眼里，浦江窮，浦江環境差，浦江的農民沒有素質。這是江曉峰那位同為浦江鎮十一村出去的媳婦當著江秋實的面吐槽的。
從那以后，江秋實雖然跟江曉峰同在江城，再也沒聯系過。
少年并沒有聽進去她的勸解，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偉大夢想中。
“姐，你說要是江莊變得跟江城一樣發達，他們是不是都能回來了？不止曉峰哥、媛媛姐，還有春華哥。”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江秋實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繼續戳破他的理想氣球：“這種是你希望的嗎？”
“我的希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爺爺、我爸他們的希望。”江沛蹲下來摸著大黃的耳朵，“他們圖什么？國泰民安，村民家家富裕團圓。”
“那就等富起來，讓結果來告訴你，他們這些人會怎么選擇。”因貧而去，也會因富而來，但這些根子里有問題的人，只是帶來新的問題，就拿張玲來說，一定會把大伯家啃得干干凈凈之后揚長而去。
“可也得有這一天啊。”江沛咕噥了一句后又伸手揉了一把大黃，引得狗叫了兩聲，結果全村的狗都因為這一聲此起彼伏了一陣。
他這才嗞牙大笑，夢醒了便有了自嘲的勇氣：“姐，我敢想你也敢接，我們江莊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變成江城的。”
“姐，要不我們夢再做得大一點，把江莊變成大北京。”
“那你趕緊回去好好做個美夢吧。”
“姐，有個偉人說過，夢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
“那個偉人姓江名沛吧？”
“嘿嘿。”
“秋秋散步呢？我家今天煎蝦餅了，來吃一塊啊？”
江占全二子江祥國的媳婦王英子隔空喊了一句，打斷了江沛的開闊性思維。
“英子嬸，不用了，吃過飯了。”
江秋實婉拒，江沛卻笑著鬧起來：“英子嬸，趕緊看我一眼，我正餓著呢。”
“少不了你的。”
“秋姑姑，等等我。”王英說話的功夫，八歲的孫子江小小雙手抓著餅，跟炮彈一樣躥了出去。
右手的餅自己啃著，左手的餅非讓江秋實吃。
江沛故意裝相把餅從小胖子手里騙過來，一邊吃一邊夸，搞得小胖子不停嫌棄江沛好吃。
江秋實是吃飽了沒肚子再吃，而北京的岑珮寧可餓著肚子也不想吃。
他也不知道他爺爺岑建設怎么就那么喜歡憶苦思甜，三五不時地讓奶奶做蝦餅，然后一邊吃一邊懷念曾經在江莊做知青的日子。
“這一晃都四十多年了。”
“也不知道他們現在都變成什么樣了？”
“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回去看看？”
岑珮媽盯著無聲復述的岑珮，用眼神示意他收斂幾分。
可熊孩子畢竟是熊孩子：“爺爺，你要真想去，沒人攔住你。”
“岑珮，怎么跟爺爺說話呢？”岑珮媽第一時間就批評他，老爺子身體一直不好，前幾年又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家里也不可能讓他坐飛機。
“這話從我小時候就聽，聽到現在耳朵都起繭了。要真想去，這么多年，怎么都能找到機會的。”岑珮是真的討厭這種沒有油的蝦餅，干巴巴的，又沒加什么調料，加上爺爺的老調重彈，他一丁點食欲也沒了。
“渾小子，要造反啊！”岑珮爸就坐在他旁邊，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力量大得讓他疼得直接伏在桌子上。
“珮佩，沒事吧？”岑珮奶奶心疼孩子，也不顧上訂好的計劃，狠狠瞪了眼兒子：“你也是，沒輕沒重的。”。
“媽，你別管，他現在就是欠管教。”岑珮爸把椅子一拉，重重地的在地上砸了兩聲：“岑珮，你跟我到書房來。”
等岑珮耷拉著臉卻倔強地昂著脖子跟著他爸進書房，岑珮奶奶都看見眼淚在他眼中打轉。
書房門一關，她的擔憂再也掩藏不住：“老頭子，濤子不會動手吧？”
岑珮媽一直反對老爺子的計劃。她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岑佩雖然現在狀態不對，可她都沒去鄉下生活過，怎么舍得讓嬌生慣養的岑佩去：“爸，就非得讓珮佩去江莊嗎？這都快高考了。”
岑老爺子眼皮動了動，沒有好氣地哼哼：“你看他現在這個樣子能高考嗎？他現在連畫筆都不想拿，怎么去考？”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岑珮就像變了個人，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懟人，畫筆更是直接丟了。這在老爺子看來就是富貴病，不知道珍惜現在的好生活。他拍板讓岑珮辦休學并把他送到江莊呆一年。
今天正好借個由頭，要是岑珮連他都敢懟，說明他“病”得失去自控能力，只能送他去鄉下“變形”，好好接受生活的磨練。
苦吃多了，這富貴病自然就好了。
書房里岑珮爸也不想說教長話短說：“我就問你一句，是不是不想再畫畫了。”
岑珮毫不猶豫：“是。”
“那就不畫了。”
……
岑珮眨了眨眼睛，以為幻聽了。
他從小就學畫畫，一直堅定著考中央美術學院的想法，可去年他突然喪失了畫畫的欲望，一見畫筆就頭疼，一聞顏料的味道就想吐，老師同學越開導他越煩躁。
他媽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是青春叛逆期。
他就一個訴求，不想畫畫，但所有人都勸他不要放棄。岑珮與周邊包括家人奮戰了小半年，但越來越多的“為你好”的勸導讓岑珮越來越暴躁，只有他自己明白，只要他不重新拿起畫筆，他就走不出現在的困境。
他現在就像一只氣球，憤恨與不滿將氣球逐漸撐大，如果再這樣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會自爆，至于結果，他不敢想。
“明天帶你去辦休學手續，過幾天送你去江莊。”
江什么莊？
他沒記錯的話，這是個農村吧？還很遠，交通不發達，沒吃的、沒喝的。
他去哪里干什么？
“要么讀書，要么去江莊，二選一。”岑珮他爸也看到了兒子的困惑，但能怎么辦呢，有病就得治。
岑佩傻眼，他是不想上學畫畫，可也沒有想著去鄉下流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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