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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6

作者：艾小白    

　　“什么？”

　　江川的話一落地，整個廣場一片嘈雜聲。

　　江有才不但好夢破碎，現有的都要保不住了，他很是急切：“不是，江川！當年可是說的，要包十年的，這才第六年，怎么就突然毀約了。”

　　“就是！他怎么可以說話不算數。”這涉及到自身既然利益，江祥華兩口子頓時不滿了：“江川，我跟你說，他要是毀約，我們要告他的。”

　　“我們要跟他打官司的。”劉春花也不管什么風度，又高又細的聲音頓時沖突了重圍：“江川，你有咨詢鎮上的劉律師嗎？要是劉律師不行，我讓我家家軍去聯系他戰友，他戰友退伍后做了律師，打官司很有一手的。”

　　馬牡丹也顧不上指出劉春花平日里對劉律師一副“同姓就是一家人”的友善：“春花嬸，這個費用貴不貴的啊？要是貴的話，家軍的面子能打折嗎？”

　　江祥林再實心眼也感覺到事情大條了：“江淵，你管管你家馬牡丹，這是錢的問題嗎？人愿意幫我們打官司嗎？官司一定能贏嗎？”

　　吳梅打蛇上棍：“這要賠幾年的錢？四年嗎？”

　　……

　　徐芳不齒地跟江河小聲吐槽：“你這個小嬸，真的是什么事都要出風頭。”

　　江河本想讓徐芳不要亂說話，見江七一正睜著眼睛看他，心頭一軟：“小嬸沒什么壞心眼，就是非要壓媽一頭。再說了，真要打官司，小嬸也是為了大家。”

　　徐芳接過話：“江川還是村長呢。我聽馬牡丹說，郵局任務重，家軍可能要從郵局出來了。”

　　江河是真的不喜歡摻和別人家的事，他自家的事還一團亂：“也別什么都聽馬牡丹的，她的話，誰知道真的假的。”

　　徐芳撇了撇嘴，江河不放心，還是囑咐了徐芳一句：“這話就私下說，可別在小嬸面前說。”“我吃飽著撐的嗎？”徐芳沒好氣，“也就是你心大。”

　　這里頭有個緣故。

　　當年江愛國去了隔壁縣的黨校當廚師，不但自學成才還經人介紹娶了黨校的會計張桂芳。

　　張桂芳懷上江流的時候年紀有些大，懷相不好只能臥床在家，工作給校長家親戚代班。等生了江流再回去，人家卻不同意了。

　　家里頭三個孩子要養，張桂芳生活能力不行，江愛國只能兩頭忙，后來改革開放后黨校轉辦夫妻倆一商量，早早辦內退回了江莊。江愛國手藝好，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的，都請他去掌勺。

　　江愛國最難的時候，沒跟江老爹伸過手，江老爹跟小兒子一家也視江愛國不存在。

　　村里羨慕有文化的人，對江愛國夫妻一直很推崇。拿過“三八紅旗手”的劉春花卻不服張愛芳，除了讀過書，家務活、種地，她就沒見張桂芳動過手。在她眼里，這就是資本家小姐的做派。

　　到后來，孩子有沒有出息，嫁娶好不好，每件事她都要拿出來跟張桂芳比一比。

　　“還能不能安靜了啊？”江川拍著桌子站了起來，“秦老板老家出事，錢都投進去了，沒錢賠。”

　　“老二，當初協議怎么寫的？”江海畢竟是江川的親哥哥，他這話說出來江海大概也明白了江川的態度：“我記得當時好像是說意向十年，然后一年一簽，錢也是一年一付，對吧？”

　　江有才一琢磨，猛地拍著大腿：“這事我記得，還真是這樣的。我還記得大家都按了手指印的。”他雖然想發財，可絕不會不講道理。再說了，只要跟著村長走，就不會犯錯。

　　江川拿出一疊承包合同，一份意向書，五份逐年的承包合同。“合同上清楚的寫著，大家也都摁了手印的。”

　　“當初大家委托村委統一進行承包。現在秦老板撤走了，等地里頭清空了，大家都把各家的地都拿回去，該種什么種什么，不要荒廢了。”

　　這些老一輩的，都是跟著江建設苦過來的，有疑惑要問一問，但大方向上，都跟江有才態度一致，聽村長的不出錯。

　　江志國已經跟兒子江中開始商量地收回了種什么，就連江祥華都跟吳梅嘀咕上，能不能找些新路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劉春花卻一反常態地揪著不放：“江川，我不管你跟秦老板怎么協商的，我當初可是說好的必須十年，不然不租的。你要是不記得，你問問你爹。”

　　江愛國也沒想到劉春花拖后腿：“江愛軍，當年劉春花在村委怎么簽的字，不止老村長在，你在，我也在。”

　　當年劉春花非要咬死十年期限，秦老板不同意，江川更不可能拍胸脯答應，就勸劉春花不要出租土地。后來等大家拿到錢了，劉春花又去村委鬧，非讓江川去說服秦老板把她家的也租了。

　　“當時占全、占湖、志國、楊德也都在。”江愛國點了幾個名字，“你這些年也讀了不少書，這事江川沒責任。”

　　被點名的幾個連忙點頭。

　　江愛軍不慌不忙地伸手拉了拉劉春花。

　　徐芳凝著眉頭湊近江河：“江河，我怎么感覺小叔、小嬸有問題啊。”

　　江河木訥地點了點頭，他扭頭去找張桂芳，卻不曾想被江愛珠瞪了一眼，他畏縮回頭，保持安靜。

　　他小叔小嬸怕是要搞事情。

　　劉春花扭了扭身子：“那今年的三糧四錢怎么說？這筆錢該秦老板掏吧。”

　　這胡攪蠻纏的勁讓視劉春花為敵手的馬牡丹都驚呆了，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的拽著婆婆馬小芬的衣角：“媽，我怎么感覺春花嬸被下降頭了呢？怎么就像變了個人呢？”

　　張桂芳也氣得不行，劉春花這詭異的態度顯然是沖著她家來的。其他人不知道秦老板來江莊承包土地種草坪是張玲牽的頭，她卻是知道的。現在劉春花一反常態，顯然是奔著他們家來的。江川不該受這無望之災，她不得不站出來，字字犀利，不留情面：“劉春花你能給你的好女婿，給你自己留點臉嗎？秦老板租地的時候，可是提前把三糧四錢都包在里頭了，今年的錢去年就給過了。你這數學是跟誰學的？你說出個人名來，我得去好好請教一番。”

　　江有才最佩服張桂芳，劉春花女婿厲害，又不是劉春花本人厲害，張桂芳可是會計，從來就不算錯賬，當然，他也不是傻子：“春花嬸子，咱們雖然窮，可不坑人錢。”

　　江秋實拍著江豆豆的背，小豆丁在這么吵的環境下竟然也能夠睡著了。她扭頭看了一眼坐在末尾的江七一，此時帶著詫異的目光來回掃蕩，應該是開眼界了吧。

　　江流伸手要把孩子接過去，彎著腰悄悄跟她說：“你把七一帶回去。”

　　江秋實疑惑地皺起眉頭，江流默默地點了點頭后她才反應過來，退租這事跟張玲有關。

　　張玲當年也不是白介紹的，她要了江川兩個好處。一個讓村里把靠西山那塊最大的沙地劃給江河辦養雞場，另外從租地里抽了一個點的費用作為好處費，這筆錢江愛國跟家里商量了下，由他跟江流出。江川不同意，誰也沒說悄悄從他家的承包款里拿出來的。

　　秦老板忽然撤走，除了張玲背后搗鬼也沒有別人了。之前她還問江七一能不能承擔擅自來江莊的后果。

　　是她低估了張玲，這個后果，不是她大伯家來擔，而是整個江莊一起擔。

　　江豆豆睜開眼睛瞧了瞧，抓著江秋實的衣服不肯放手，江秋實只能放棄過去帶走江七一的打算。

　　這些年江莊一直和和氣氣，從沒有吵架爭斗事件。江川不想大家鬧的太難看：“要是大家沒什么其他問題，那就是散會吧。”

　　一直沉默的江祥生舉了舉手：“川，我們家地就不拿回來了。要是還有人租，你幫我租出去，要是沒人租，就先放村委。”

　　江川不解。江祥生夫妻倆，一個在磚廠上班，一個在服裝廠上班，可上下班之余，江祥生一直很珍惜的打理自己的土地，如今租出去的地方，怎么就不要了呢：“祥生哥，這是你家自己的承包地，不種就成荒地了！”

　　江祥生正要說話卻一陣猛咳，坐在他旁邊的江建國家老二江洲伸手幫著拍了拍背。

　　等緩過這一陣，江祥生頂著漲紅的臉自嘲道：“你也看到了，我身體不好，你嫂子平日廠子里事也多。這么多地，是真的種不過來。”

　　江志忠家的大兒子江有糧也舉手，“川，我們兄弟三年紀都大了，小美明年職高畢業也能掙錢了，我們家不需要靠這些田吃飯，也就是擱你手里吧。”

　　江志忠夫妻倆身體一直不好，他媳婦得癌癥幾乎掏空了家里的錢。他家三個兒子拖到最后都沒娶媳婦。后來江志忠覺得這樣不行，讓老三江有魚領養了一個女兒，三兄弟一起把孩子養大，因為這個原因他們一直沒分家。兄弟三吃了不少苦，眼下就要熬出頭，氣一散就拼不動了。

　　江志忠也沒反對：“我們家現在二十畝地足夠吃了，就讓孩子們活的輕松點。”

　　江海趁著這股東風趕緊跟上：“老二，我家情況你也知道的，我家的地也給你了。”

　　劉春花再次跳了出來，再次把控了話題的方向：“我們江莊人就是品德高尚。你們不種可以包給江河啊。他兒媳婦不是有店鋪嗎，糧食自然是不嫌多的。怎么樣江河，小嬸對你們夫妻不錯吧。”

　　徐芳急了。

　　他們有地，有養雞場，天天撲在上面忙不過來，根本就不可能再兼顧更多的地，而且就張玲那個品性，他們怎么可能要到錢？這些年小病小痛的他們都不敢去醫院，就怕花太多錢。

　　可她還是拉住了欲站起來的、氣鼓鼓的江七一，不能讓孩子沖在前頭。

　　江七一氣壞了，爺爺還說小太奶奶沒壞心思，這簡直是壞透了。

　　江海跟江河關系好，雖然看不上他為了江春華跟老黃牛一樣地消耗自己，可也見不得劉春花莫名其妙地欺負老實人：“我說春花嬸你也是讀書人，讀書人可不興強買強賣這一套啊。你這么欺負江河，他要累出病來，你給錢治嗎？”

　　“江海，你這話就沒有道理了。”劉春花冷哼，“我租地他給錢，其他的不相干的。”

　　精明從不輕易站立場的江祥華都看不下去了：“春華嬸，江河家地夠多了，不需要租你家地。他真要想多種地，我家的免費給他種。”

　　“哈！”劉春花環視一圈，叉腰大笑，“原來你們都是好人，就我一個壞人。”

　　“江河，現在你孫女七一也在，你問問江川，我是不是欺負你這個老實人？”

　　“江川，你拍著胸脯跟嫂子說，秦老板是不是真的家里有事，非要回老家？”

　　馬小芬按住了蠢蠢欲動的馬牡丹。

　　江愛珠也按住了張桂芳。江愛珠早年喪夫喪子，正剩下顧泠一個女兒，當年為了保住顧家的房子和地，逼著自己成了一個悍婦。平日里身上就帶著一股匪氣，如今面帶兇狠更是讓在場的人都不由打了個冷戰：“劉春花，有事說事，別跟我兜圈子。”

　　劉春花本能的腿一軟，將手按在江愛軍肩上讓自己能夠站著：“什么意思？這地本來租得好好的。是張玲在背后搞的鬼，秦老板這才退租的。”

　　“這不可能！”江七一跳起來，她媽再怎么金錢至上也不至于這么不擇手段，然而她緊緊握著徐芳的手泄露了她們的內心，兩人的手一個比一個冰冷。

　　江川沒有反駁，她就知道劉春花沒有冤枉張玲。

　　可張玲怎么能這樣呢？

　　還有他爸知不知道這件事？如果知道，她是不是必須舍棄一頭，成為第三個江曉峰？

　　無論她多樂觀，多善于改變思維，她第一次感覺到人生的絕望，她感覺自己可能找不到其他的路了。

　　“七一啊，你媽不是個好人，但我可不會因為她不是個好人我就冤枉她。”秦老板來找江川，她可是聽到了他跟張玲的通話，“江川，你說我有沒有胡說八道？”

　　江川的目光掃過了全場。

　　雙手緊緊隱忍怒氣的江建設，氣得發抖的江愛國夫妻，訥訥不知道如何申辯的江河夫妻，茫然的江七一以及一群等著他答案的村民，他不知道該不該點頭。

　　他也沒說謊，秦老板一開始的確是用的這個借口，只是在他的逼問下，對方才透露是因為張玲的緣故。

　　可這個怎么拿出來說。

　　他現在完全能夠理解為什么張玲逼迫江河答應結婚條件時他爸的自責與悔恨。時至今日，接過江建設擔子的他，依舊也給自己、給大家編織一個致富的夢。

　　至少不會因為錢而不得不妥協。

　　但江河和張玲這個矛盾的存在，再一次狠狠地叫醒了他，夢終究是夢。

　　他遲遲未回答，村民們心里有數了。

　　江有才夫妻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半天之后冒出一句：“張玲怎么能這樣？”

　　實誠人江祥林：“當年就不該養江春華。”

　　脾氣再好不過的賈冬都忍不住生氣了：“張玲害得江河還不夠嗎？”

　　“主要是江河夫妻倆樂意，我們想幫也使不上勁啊。”吳梅倒不是指責江河夫妻一直縱容張玲，就是這個事怎么說呢，只要江春華在，它就無解。

　　馬牡丹也憋不住了：“愛國叔、桂芳嬸那么厲害的人，要不是江河不肯，怎么都要跟江春華一家劃清界限的。”難得她還記得江七一在，“七一，你是好孩子，我們單獨論啊。”

　　“江河，小嬸不差租地這點錢，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劉春花可算是把坑丟出來了，看著大家義憤填膺的樣子，她十二分的暢快：“她張玲算什么東西，都敢算計到我們江莊頭上了。張桂芳，你也別裝著心疼江河。”

　　“江河把日子過成這樣，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就憑當年明知道張玲什么人，你沒阻攔他們結婚，明知道他們夫妻剝削江河，你也沒吭過一聲。今天就沒立場為江河委屈。”

　　“張桂芳，你不如我。”

　　江河握緊拳頭也止不住的顫抖，他媽也在顫抖。他知道他媽顫抖不是因為劉春花比強，而是因為從頭到尾不愿解決這件事的只有他。

　　徐芳眼淚直淌，劉春花不該這么說張桂芳。江河沒有錯，張桂芳也沒有錯，一切都是她的錯。

　　她想著自己生不了孩子，以后總要靠江春華給他們養老送終的，所以春華想進城，春華要跟張玲結婚，張玲到家里無休止的要東西，為了讓張玲同意七一姓江，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她攔住了江河。

　　“劉春花你鬧夠了沒有！”江建設忍無可忍地怒吼，“你簡直是……”

　　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軟成一灘倒地。

　　“爸！”

　　“建設！”

　　“大哥！”

　　江流直接把江豆豆從江秋實懷里搶出來，不顧孩子的哭聲直接塞到還在目瞪口呆的馬牡丹壞里：“秋秋，趕緊開車去。”

　　江愛軍哼了一聲，雙手背在身后起身回家：“今天這樣一出，你這一輩子都該滿意了吧？”

　　劉春花也跟著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也等這一天嗎？”

　　江七一看著混亂的人群，明明自己參與其中，怎么會覺得這是一場荒唐可笑的戲呢？

　　“江河，這都是我的錯。”

　　耳邊徐芳趴在江河的懷里哭得撕心裂肺，而江河，像是沒有靈魂的木偶，沒有焦距地癱坐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上。

　　他的周身是暗色的，連灰都看不見了。

　　“我不該把春華抱回來的，不該讓他們結婚的，我不該攔著你的。”

　　江七一迷茫地找了一圈，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

　　“七一，你能負責嗎？”

　　她現在知道答案了，不是江秋實夸大其詞，而是她真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