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雨停了,樹葉兒困得不想動,天和地都沉睡了,一點聲響都沒有,寂靜極了,靜得有些神秘,有些瘆人。朱元璋呆坐在書房的桌案前看奏章,奏章上的字他一個也沒看進去,反倒是朱初六和朱桓的身影老在他腦子里轉來轉去,他努力不想他們,但他們非常頑固,老賴著不走,即使強行把他們趕出腦海,可是眨個眼兒他們就又鉆進他的腦海,沒完沒了地糾纏著他。他煩躁地將奏章扔到一邊,站起來踱步。
歐陽倫走過來,輕聲地說:“父皇,是不是出去走一走?”
朱元璋嘆了口氣:“唉,往哪里走?走到哪里,你老伯都緊跟著朕,朱桓也老是在眼前晃,心里像有一把鐵刷子在刷啊。”說著,朱元璋的眼睛又潮濕起來。
歐陽倫:“事情已經過去,盡量往開處想,往遠處想。”
朱元璋邊踱步邊說:“說說容易,遇上這種痛斷腸子的事就難了。沒有個一年半載,他們父子的影子是消不掉的。”
歐陽倫:“能不能給老伯的家屬一筆錢,撫慰他們一下?”
朱元璋:“給是要給的,但不能現在給,現在給,里里外外都不好看。”
歐陽倫:“這倒也是。”
杜道安走進來,身后的兩名宦者抬著一座水晶宮刻漏。杜道安向朱元璋躬拜:“啟稟陛下,歸順的元朝右丞相禿魯不花向陛下敬獻一件水晶宮刻漏。這座刻漏是元朝皇帝最喜歡的東西,很少公開示人。元帝倉皇北逃時,顧不上帶走,被禿魯不花收藏。它不僅外形精巧,而且計時非常準確,每個時辰還能夠自動鳴響,聲音特別好聽,是一件難得的稀世珍寶。”
兩名宦者將水晶宮刻漏抬到朱元璋的面前,這水晶宮刻漏其實就是一座較大的西洋座式鐘表。
朱元璋看了看,點點頭:“唔,是很精巧,比我們宮中的刻漏精巧、好看。禿魯不花怎么把這好的東西獻給朕?”
杜道安:“他想讓陛下高興高興。”
朱元璋:“難得他一片誠心,回頭告訴他,說朕謝謝他。”
杜道安躬拜:“遵旨。”
歐陽倫:“父皇,這刻漏確實精美,兒臣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不是胡人做的,可能是從海外來的。”
朱元璋對杜道安說:“朕打敗陳友諒之后,胡惟庸把陳友諒的一張鏤金雕花床弄來送給朕,你還記得吧?”
杜道安:“記得。”
朱元璋:“朕當時問胡惟庸,這張床與孟昶的七寶溺器有何區別?胡惟庸雖然聽出味道來了,但還是說,這么高級的床,天子不享用,那就沒人夠格享用了,閑置了也怪可惜。朕又問,在大鵬的全身貼一層金片,大鵬是不是顯得更好看,更富麗?他說那當然顯得更富麗。朕又問,這樣以來,大鵬能飛得遠嗎?他明白了,不再吭聲了。朕就告誡他,陳友諒心中裝著奇珍異物,他能不敗嗎?朕當時是不是這樣說的?”
杜道安不安地說:“陛下是這樣說的。”
朱元璋:“在一旁的汪廣洋說,陳友諒未富而驕,未貴而侈,所以敗亡。朕說,就是富了也不能驕,顯貴了也不能奢侈。只要有了驕侈之心,富貴就難以長保。越是富貴,就越要抑奢侈、弘儉約、戒嗜欲。于是朕下令把鏤金雕花床拆掉,誰也不能享用。”
杜道安緊張地說:“陛下帶頭儉約,百官莫不效仿,繳來的珍奇之物,大都上繳國庫。”
朱元璋感慨地說:“元朝皇帝用心于珍寶,豈能傾心治政?如果他將玩寶之心用來治理天下,怎么會亡國?”
杜道安躬腰點頭:“陛下語重心長,一針見血,微臣受益匪淺。”
朱元璋指著水晶宮刻漏說:“亡國之君所用的亡國之物,朕不用,把它送到京城,放到鼓樓里。”
“遵旨。”杜道安趕緊對宦者們說,“快,抬出去。”
“是。”宦者們抬起水晶宮刻漏往殿外走。
朱元璋除依靠檢校監視官員、了解民情外,他有時還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親自察訪功臣之家,走訪平民之屋,不定什么時侯,他會突然出現在誰家門前,讓人大吃一驚。他覺得這樣做,對官吏有監察、震懾之效,于自己不僅可在青史上留下美談,還能從別人的措手不及中享受一種刺激的快樂之感。
洪武十年孟春的一天,朱元璋抽空出宮察訪民情。他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綴,腰系絲帶,腳穿粉底皂靴,一副商人打扮。他騎著馬,帶著杜道安等一百多名百姓打扮的隨從,讓他們遠遠地跟著自己,一起來到桃葉渡。
桃葉渡是秦淮河上個很有名氣的渡口,它有個美妙的傳說。晉朝年間,有位叫桃葉的女子,才貌雙全,與書法家王獻之在此邂逅相遇,倆人詩唱歌和,一見鐘情,結為伉儷。于是,秦淮河邊便有了這個香粉粉的名子。
桃葉渡河邊有一條街,很長,街上有許多店鋪,酒肆、肉食鋪、家俱店、布匹店、面條館、茶葉店。還有一家書店,店中貼著報單,上面寫著新到的書名。街上滿是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吆喝聲、尋喚聲、馬蹄聲、車輪碾石板等聲音融于一體,糟糟雜雜的。這里有好幾家歌妓樓,富商、浪哥們出入其間,歌聲、曲聲、嬉戲聲,一陣陣地飛揚出來。
朱元璋下了馬,與杜道安一起進了一家臨河酒肆。店中人很多,七八張桌子都坐滿了人,只有一張桌子有空位。他上前坐下,對面坐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在吃面條,此人是韓宜可。朱元璋要了一杯茶,邊品嘗邊找對面的韓宜可聊天:“請問這位先生,面條的味道如何?”
韓宜可的官階很低,沒見過朱元璋,他一笑,幽默地說:“肚子餓了,吃糠都香,能吃上這面條,快活得像神仙。”
朱元璋見是一碗素面,年輕人的衣服也很舊,料想他不寬裕,便問:“請問先生尊姓大名?做何營生?”
韓宜可將剩湯喝得干干凈凈,抹了抹嘴巴:“免貴姓韓,名宜可,在順天府擔任儒學教授。”
朱元璋聽他的浙江口音很重,便笑著說:“啊,是教授啊,才高八斗之人啊。一聽你口音,就知道你是浙江人。浙江是個好地方,多水多山多奇才。”
韓宜可笑了笑,隨口答:“聽您口音,就知道您是鳳陽人,鳳陽更是個好地方,出將出相出皇帝。”
朱元璋一愣,他是不是認出了我是皇帝?不,不可能。他若認出我是皇帝,下跪都來不及,豈能如此從容對答。朱元璋向他拱了拱手:“韓先生才思敏捷,老夫深為佩服,我考考你,請你以桌上這塊壓木為題,作詩一首如何?”
韓宜可拿起壓木拍了兩下,笑著說:“晚生才疏學淺,讓老先生見笑了。既然是酒肆聊天,那就信口胡編幾句:寸木原本斧削成,每于低處立功名。他時若得臺端用,要向人間治太平。”
“好,好,吟得好!”朱元璋很高興,他覺得,若從文學角度來看,這首詩不算上乘;但這首詩立意不凡,滿含濟民治世之情,朝廷正需要這種人才。朱元璋微笑地說:“老夫討厭酸文迂章,大凡詩辭,有益于民的,史書才予傳載,才能永世不朽。若于民無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陳后主、隋煬帝都有文集流行于世,何救于亡?敢問韓先生,你一旦得志,將以何治太平?”
韓宜可一笑:“不才難以得志,剛才只是圖嘴皮子快活,你別當真。不過,他日若能得志,我要向我師兄那樣,首先要做的,就是反腐恤民。”
朱元璋感興趣地問:“你師兄是誰?”
韓宜可:“是鄭士元,他剛被任命為山西布政司左參議,他最恨貪官污吏,工部侍郎韓鐸就是他揭發出來的,定遠縣的那個朱桓之案,也是他辦下來的。”
“哦,鄭士元是你師兄啊,難怪你也恨貪官。”朱元璋感興趣地問,“為官所做之事甚多,你為何要首先反腐恤民?”
韓宜可正色地說:“元朝雖然被滅了,但是,元朝傳下來的腐敗之風仍在官場盛行,仍在禍國殃民。京官之中有人大肆貪污,工部就出了個韓鐸,贓款上萬。府州縣中像朱桓那樣的貪官則多如牛毛,官越當越富,民卻越來越窮。老百姓罵貪官們:‘十年寒窗苦,當官回頭補,一歲一屋銀,百姓無淚哭’。當今皇帝疾惡如仇,最恨貪官,前不久,用酷刑殺了一批貪官污吏,真是大快人心。可惜,貪官太多了,皇帝殺不贏,腐敗之風仍在蔓延。”
朱元璋點點頭:“若依韓先生之見,皇帝如何才能煞住貪污腐敗之風呢?”
韓宜可搖著頭笑了笑:“皇帝如何行事,只有太上皇有資格說,我這小芝麻粒兒豈敢信口開河。”
“那倒也是。”朱元璋尷尬地一笑,只好扯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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