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蘇定邦和雁門關外由趙喜德指揮的那場艱苦卓絕的戰役,早被前唐御史寫進史書,定了性。
史書中記錄的,當然是蘇定邦如何勾結外敵、意圖謀反,殘害了五萬蘇家軍。和趙喜德力挽狂瀾,如何為大唐保留下最珍貴兵力的“事實”。
可事實真的是史書記載的這樣嗎?
莫說深諳皇族世家污垢的謝氏一族不信,即便當時年僅四歲,尚是黃口小兒的謝淵,亦不信。
自古以來,飛鳥盡,良弓藏,一將功成萬骨枯。
為帝王開疆擴土的功臣良將,哪有一個能得好下場的?更何況,還是蘇定邦這種極沒眼色,天天斷皇帝和文武百官財路的黑面煞神?
哪怕用腳指頭去想,謝淵也料定,那必是一場無妄之災。
是一場由天家主動發起,由前唐文武百官共同發力,由禍亂天下的內諸司宦官們集體謀劃。最后,再由趙喜德這頭該千刀萬剮的餓狼實施,專門針對蘇定邦的彌天陰謀。
具體細節謝淵不愿費腦子多想,他也想不透以趙喜德這種小人,是如何能令五萬蘇家軍全軍覆沒的。但在豪門世家長大,混跡官場數年,常年行走于天子身側,謝淵最是明白陽光之下永遠隱藏著黑暗的道理。
橫豎水至清則無魚,他謝淵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不如蘇定邦將軍那般耿直。
但他亦沒甚野心,從不結黨營私、拉幫結派。
他只是不喜多管閑事,只一門心思輔佐好君王,急天家之所急,想天家之所想。稱得上當之無愧的賢臣,和忠君盡責的楷模。
哪怕平素不大計較六扇門為了破案,濫用酷刑的做法,謝淵也堅信自己是在精忠報國。
可當他親眼目睹了這種慘絕人寰的“耍羊”,親眼看見那只羊眼睛里的絕望淚水。赤。裸裸地將自己和蘇定邦將軍放在同一高度對比過之后,謝淵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難怪世人都道六扇門乃朝廷鷹犬,皆說他謝淵是佞臣。
原來,做天子身邊的近臣、權臣和寵臣,從來都不是精忠報國。而是,明哲保身。
胸口憋悶,謝淵有些喘不上氣。
他握了握雙拳,咬著牙便想站起來。
才一動,肩膀竟被顧誠摁住。
“做甚?”謝淵頗有不悅,聲音里不自覺帶著咬牙切齒的惱怒。
只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份不悅和惱怒,針對的究竟是顧誠,還是他自己。
顧誠并不懼怕,緊緊盯著謝淵的眼睛,“草民也想問問大人,您想做甚?”
“我?”謝淵冷笑:“你指出那‘耍羊’攤子,不就是想讓本官鏟除罪惡、嚴格執法嗎?
“本官承認,今日被云凰和你們兄弟倆算計了。現下就打算嚴格執法,你難道又要橫加阻止嗎?”
“自然不是!”顧誠的回答斬釘截鐵,瞳眸中,卻透著絲絲擔憂,“草民只想問問謝統領,若您今日真的嚴格執法了,可能將延祚坊內的罪惡,全部鏟除干凈?”
“???”謝淵一下子被他問住。
像是早就料到謝淵會露出這種表情,顧誠眸中迅速滑過一抹失望。
他咧開嘴,無比輕蔑地譏諷道:“果然如此。
“既然區區一個延祚坊,謝統領都無法保證。那整個長安城,乃至整個后唐,謝統領又要如何執法?
“您別告訴我,您只是在跟我和阿凰開玩笑。
“倘若您真的承受不起貿然出頭的后果,便是死在六扇門的地牢里。我顧誠也不會將這么重的擔子,輕易交付與您。”
“……”謝淵再次無話可說。
只是這回的無話可說,并非被噎住。
而是,羞愧。
顧誠的意思他聽懂了。
所謂藏污納垢,從來都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形成。那是經過長年累月的忽視,一點點逐漸積累形成的罪惡。
而隨著這些罪惡的集聚,一同積累下來的,還有不為人知的暗勢力。
這些暗勢力最初可能是因為某些蠅頭小利聚集在一起,漸漸地,他們會同流合污。
最后,會在共同利益的驅使下,形成一股龐大的力量。
倘若今日行動不能一次性將延祚坊的罪惡鏟除干凈,走漏了一星半點風聲,都會引來這股暗勢力的反撲。
這種反撲是極其可怕的,帶著摧腐拉朽的破壞力,和綿綿不絕的嚴重后勁兒。
最直接的表現,便是流落在市面上的耍羊、耍猴、耍牛攤子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試想,連生意都消失了,那些所謂的“牛、羊、猴”等等,還會存在嗎?
還有居住在延祚坊內的平民。
他們并非個個身上背負著罪惡。絕大多數,都是無辜者。
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延祚坊罪惡暴露的同時,便是他們被滅口之日。
想他謝淵身居高位,自然能獨善其身。
六扇門受天家重用,亦不會受太大影響。
那云凰、顧誠、程歡這類直接揭開罪惡遮羞布的坊間正義人士呢?
眼力不容沙子的李錚呢?
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便會誘發恐怖的不可逆結局。
那樣的結局,連滿盤皆輸都不算,勢必是單方面的屠殺。
而他謝淵,以及他謝淵領導的六扇門,則會成為導致這一切的推手。
屆時,他當真能心安理得地繼續坐在高位上,依舊做他的天子近臣、寵臣,玩弄權術嗎?
顧誠見從來面無表情的謝淵,此時目光復雜、面色蒼白,額間甚至隱著一層冷汗。微微有些不忍。
輕嘆一聲,他幽幽道:“謝統領,您是知道的,阿凰一直在救助延祚坊和朱雀大街上的小乞兒。
“可以這么說,但凡有阿凰一口吃的,延祚坊和朱雀大街上,就絕不會餓死一名小乞丐。即便我說這些小乞丐都是被阿凰養活的,亦不算夸張。
“可您有沒有想過,阿凰為何要這么做?”
謝淵心頭一緊。
他與云凰接觸的時間不長,卻知,云凰是個極其真實的人。
正因為真實,云凰從不掩飾自己身上的小毛病。
她將自己最惡劣的一面,坦坦蕩蕩表現給外人看。
同樣,也將良善當作己任。
謝淵有時候覺得云凰很傻,卻不得不承認,云凰擁有一顆赤子之心。
這顆赤子之心讓他在厭惡云凰的同時,會多出幾分欣賞、心疼,和欽佩。
李錚,比他更甚。
倘若可以用善良作為衡量生而為人的標準的話,很顯然,云凰比他謝淵和李錚,都更配稱之為人。
但云凰最可貴的,還不是那份善良。
而是,責任和擔當。
她哪里只是贈予小乞丐們一口吃食?她給予小乞丐們的,分明是一條條命。
因此,她身上那些小毛病。何嘗不是混跡于三教九流,最好的保護色?
果然,顧誠的聲音雖隱著些許憂傷,卻漸漸充滿感情:“我們三兄妹兒時,都曾被拐子拐帶過。尤其是阿凰,還被當成‘兩腳羊’,賣給過突厥人。
“但阿凰自幼就十分機靈,便是突厥人,也困不住她。
“而她成功逃出魔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訴我和小歡,身為無依無靠的小乞丐,若想不被人欺負,不想被拐賣,就必須緊抱成團。哪怕天塌下來,也要跟不懷好意之人戰斗到底。”
臉上流露出“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得意,顧誠與有榮焉,“自那以后,貓耳胡同里的小乞丐們吃飯聚在一起,睡覺聚在一起。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小孩子跟著大孩子。會點拳腳工夫的傾囊相授,什么都不會的竭盡所能跟著學。
“大家互相扶持,互相養活,人盯著人,人護著人,再沒有一個小乞丐死于非命。亦不曾有一人,被拐子拐騙走。
“漸漸地,貓耳胡同出名了。
“延祚坊的乞丐們都知道,貓耳胡同有個敢跟人玩兒命的母大蟲乞丐王。
“而隨著阿凰‘鬼見愁’的名聲越來越大,前來投奔的小乞丐也越來越多。最后,不單單是延祚坊,便是朱雀大街的小乞丐們,走投無路時,亦會來貓耳胡同找阿凰求助。”
顧誠輕輕搖了搖頭,“阿凰心善,但凡小乞丐,她便來者不拒。可長安城并非僅有延祚坊和朱雀大街,阿凰加上我和小歡一共就三個人。
“哪怕我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不可能罩住所有的小乞丐。
“更遑論,流落街頭的小乞丐,并非全都是我大唐子民,有些是突厥人和南蠻人的后代。
“有些,只占我大唐人一半血統。
“他們被視作賤奴,在有錢人的眼睛里,一條爛命比貓兒狗兒更不值錢。便是普通百姓,亦唾棄厭惡他們。
“可他們也是人啊!就算不是我大唐血統又如何?
“阿凰是說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阿凰亦說過,稚子無辜。
“然稚子再無辜,也抵擋不住人心,抵擋不住這吃人的世道。
“撇開乞丐不論,整個長安城內,就有千千萬萬的窮人家庭因為活不下去,直接將兒女賣給拐子。
“謝統領,他們難道不知拐子會如何折磨自己的骨肉?難道不知被賣掉的兒女們,只有死路一條嗎?
“他們當然知道,甚至比你我都要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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