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凰對杜茹娘和孟連城的感情有些復雜。
兩年前,杜茹娘和孟連城曾救過程歡的命。
云凰始終視他二人為救命恩人。
按照云凰的思維方式,能在他人危難之時伸出援手的,一定是心地純善的好人。
當日親眼目睹了杜茹娘大婚之日被人刺殺身亡,即便清晰認出此新娘非彼新娘,云凰還是本能地替新娘難過。
在云凰看來,杜茹娘是個實實在在的受害者,她無辜又不幸。只因不慎遭歹人設計陷害,便白白枉送了性命。
都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若非杜家乃豪門,貿然攀交恐有諂媚討好的嫌疑,云凰早兩年就已將心窩子掏出來與他二人交好了。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杜茹娘還活著,比任何人都希望孟連城清清白白,比任何人都急于證實,孟連城從未做過任何見不得光的事。
她一廂情愿地將孟連城和杜茹娘的形象高大化了。
所以二次驗尸時,面對杜茹娘的慘狀,她才會感同身受、淚濕衣襟。
云凰無法將杜茹娘與自私自利、背信棄義的小人聯系在一起。亦從未想過,杜茹娘自己也是罪魁禍首。
真相揭露的這一刻,云凰的慣性思維被徹底顛覆。一想到自己曾無比心疼杜茹娘,屢次為杜茹娘傷心落淚,還發誓定要親手抓住元兇,為此不惜得罪謝淵。云凰就覺得自己特別蠢。
打了一輩子雁,竟一時不察被雁啄瞎了眼睛,無論換做誰,都會心有憤憤。
可若要讓她徹底放手,對杜茹娘的死不聞不問,云凰亦做不到。
她寧愿忘記杜茹娘所有的不好,只記住杜茹娘的好。
相較于云凰的糾結,謝淵表現得十分淡定。
杜茹娘也好,柳茹娘也罷,在謝淵眼里,乃是一樣的。
橫豎都是罪犯,與昆侖奴也沒甚區別。
見云凰無精打采,他抬手在她腦門上彈個爆栗。
云凰驚呼一聲,痛得眼淚都要掉下來,直恨不得將謝淵生吞活剝。
謝淵卻露出罕見笑容,幸災樂禍道:“終于回神了,我還以為你被真相打擊到,看破紅塵,準備剃了發去當姑子呢!”
“好端端的,我做甚要去當姑子?”云凰沒好氣道:“再說,我以前跟隨李少卿為大理寺辦案,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就這么一起血案,豈能打擊到我?”
見謝淵滿臉不信,云凰也不與他多做糾纏,轉移話題問:“大人,您打算如何向皇上遞交結案文書?”
“自然是該怎么遞交就怎么遞交。”謝淵淡淡道。
“不是,”云凰的小臉一抽,“我的意思是,您打算如何撰寫結案文書的內容?”
“照實寫便是。”
“可那個給杜茹娘和柳茹娘換皮之人,我們至今未找到。便是那名訓練杜茹娘的殺手,黑市上也……”
“無需找他們。”謝淵蹙眉,略不耐煩打斷她:“誠然,這起血案的關鍵是換皮。
“可實施換皮之術,又不是那人逼。迫所為,乃是杜茹娘和柳茹娘自愿讓他實施的。
“且他(她)從未教唆過柳茹娘鳩占鵲巢,亦不曾教唆杜茹娘去殺人。我們便是找到他(她),也無法給他(她)定罪,何苦找這個麻煩?”
“這怎么是找麻煩?”云凰有些傻眼,“此人和昆侖奴一樣,乃是一大隱患。留著他,遲早都是禍害。”
“你可有聽說過水清則無魚?”
云凰:“???”
謝淵輕嘆:“人活一世,信守承諾乃是本分。
“換皮既是杜茹娘和柳茹娘自己的選擇,便要接受由此帶來的后果。豈能出爾反爾,隨心所欲?
“那柳茹娘貪婪成性,死不足惜。杜茹娘自私自利、愚不可及,為了報仇濫殺無辜。她二人本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與旁人何干?
“便是最終釀成悲劇,也是求仁得仁,不值得同情。
“至于黑市上那名殺手……何必呢?殺手也是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不過是想賺錢果腹,何錯之有?
“橫豎被杜茹娘練手的兩名乞丐尸體已找到,本案就到此為止吧。”
“可是……”
“沒甚可是。”謝淵的聲音驀地冷了幾分:“云凰,這世上不是僅有黑白兩色。偶爾難得糊涂,方能活得長長久久。”
云凰一下子怔住。
難得糊涂?要怎么難得糊涂?
一個昆侖奴,就能培養出無數徒子徒孫前來后唐制作“兩腳羊”、“兩腳猴”。再來一個手法比昆侖奴過猶不及,且不知是突厥人還是后唐人的隱在危險,該有多可怕?
此人的存在,對于后唐的老百姓,尤其是孩童們,又是怎樣的滅頂之災?
另,那名殺手,真如謝淵所言,無罪無錯嗎?
他不僅能掌握各種刁鉆到不可思議的殺人手法,還會根據兇手體格特征,為杜茹娘量身打造兇器。在訓導杜茹娘精準實施刺殺的同時,使用非常手段,消除杜茹娘日常練習的痕跡。他會不知道杜茹娘想要殺的人是誰?
既知道,非但不阻止,還竭力協助,不是同犯又是甚?
讓一個同犯藏匿與坊間,其威脅恐怕亦不亞于昆侖奴吧!
謝淵如此聰明的一個人,豈會想不到這些?
如此,他依舊選擇忽視。只能說明,他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這氣息來勢洶洶,絕非他們能抗衡。故,謝淵避其鋒芒,打算置身事外。
這做法太慫,多少帶點虎頭蛇尾的嫌疑,令人如鯁在喉。
可云凰又不得不承認,謝淵此人審時度勢、能屈能伸,著實比李錚和他們三兄妹通透得多。
到底自己的小命要緊,且六扇門又不是她云凰家的。被殺害的,亦不是她云凰的家人。謝淵主張結案,她糾結個甚?
在心里念了好幾遍清心咒,云凰終于收斂起不甘,畢恭畢敬沖謝淵行了一禮,“謝大人,既然案子已經辦完,我與大誠、小歡,就不繼續叨擾了。
“您且告訴我大誠和小歡現在何處,我自會去尋他們。
“咱們就此別過,后會有期!”
“啊,”謝淵尚未開口,一旁的方青已急急道:“云凰,你真的要走?”
“對呀,”云凰挑挑眉,“大人答應我當街非禮之事一筆勾銷。
“而我也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助六扇門查清了杜府血案。
“如今天下太平,我和大誠、小歡自然該回歸原位。”
“回歸原位?你是說重返大理寺嗎?”王虎咧嘴一笑:“那可是癡人說夢,永遠都回不去嘍!”
云凰沒聽懂王虎這話是何意,“怎么說?”
“嘿,”王虎故作深沉,“以前聽人說,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祖的手掌心,我還不信。今日可算見識了。”
這話說的云凰心驚肉跳,攔下王虎的腳步,她急急問:“王虎大哥,能否說得再清楚些?”
“你別為難王虎,我告訴你便是。”方青沖云凰拱拱手,“顧誠和程歡那倆小子,又被我們頭兒送回大牢里去了。”
云凰:“???”
謝淵,您是瘋了,還是吃錯藥了?
好端端的,為何又將大誠和小歡投入大牢?
似看懂了云凰的疑惑,半響未開口的謝淵終于緩緩道:“顧誠和程歡在延祚坊狹斜擅作主張,故意誤導本官。致使六扇門原有計劃被迫改變,是為欺上瞞下。
“他二人未與本官商量,便偷偷將昆侖奴帶去貓兒胡同小院,是為監守自盜、玩忽職守。
“數罪并罰,本官只能依法將他倆先行收押在監,稍后發落。
“當然,事出有因,看在他倆兢兢業業的份兒,此時并非不能通融。”
謝淵伸出手,拇指與食指搓了搓,“云凰,你可愿與本官做個交易?”
云凰眼皮狂跳。
謝淵,你這動作,還能更直白,更無恥一些嗎?
果然,謝淵話音剛落,王虎便遞上一張蓋有六扇門大印,以及謝淵私印的欠債文書。
同樣的配方,同樣的操作,云凰連看都不用看,便嗅出了熟悉的味道。
一炷香后,路過六扇門的行人俱聽見,一墻之隔的院子里,響起一道凄厲又怒火沖天的女聲:“謝淵,你這市井奴、狗鼠輩,我要殺了你!”
……
孟連城跌跌撞撞,手腳并用地往上爬,累得頭暈目眩、氣喘吁吁,卻絲毫不敢停下。
他的身體尚未養好,在六扇門被拷打出來的傷口,有兩處還在滲血,但他卻絲毫顧及不上。
他的目標是山頂,是山頂上的那座道觀。
老神仙說了,只要他能在今日爬到頂峰,誠心誠意去道觀求他,他就將東西贈與他。
那是孟連城夢寐以求之物,是他終其一生都在尋求的珍寶。
為了這件珍寶,他不惜背叛愛情、隱瞞真相,陷愛人于死地。
可這座山實在太高了。他已經攀爬了好幾個時辰,眼看天都快黑了,卻僅僅爬到半山腰。還有一半距離,他該怎么辦?
怎樣才能讓自己的肋下長出一雙翅膀,能在規定的時間內,順利爬到山頂?
要放棄嗎?
還是得認輸嗎?
為什么啊?
明明他已經這樣努力,明明……他放棄了全部,為什么,還是得不到?
不,這公平。
橫豎他還沒有退縮,沒有放棄,所以賭局依然有效。
他只要堅持,堅持下去就好。
拼命堅持,幾乎陷入癲狂的孟連城并未發現,在對面崖壁一塊凸出的巖石上,正立著兩個人。
他們的目光牢牢鎖定孟連城的身影,孟連城爬了多久,他們便在這里大大方方窺視了多久。
小道童注視孟連城身影的眼睛里,漸漸流露出不解,“師父?咱們真的不過去幫幫他嗎?
“聽說他被謝淵捉去六扇門嚴刑拷打,受了很嚴重的傷呢。”
他身邊的老道士須發全白,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只是,這老道士面上卻蒙著一塊面巾。
因面巾是黑色的,與身上雪白的道袍形成鮮明對比。莫名為他渡上一股無法言說的神秘詭譎。
而他面巾下毫無溫度的冰冷眼睛,正如看死人一般,牢牢鎖定住孟連城。
“幫,呵呵,自然要幫。”陰惻惻的笑聲從他的黑色面巾下傳出,無端讓人想起子規鳥啼叫,“徒兒,你去讓他解脫吧!
“就算是,助他早登極樂世界了。”
“諾!”小道童領命而去。
孟連城并不知道有人在關注他。
他的思維有些混亂,視線亦變得模糊不清。但他依然堅持著,不愿放棄。
為什么要放棄呢?
這兒并非荒山野嶺,哪怕上山的路艱難,也多留有人攀登過的痕跡。
只要他沿著這些痕跡走,便不用害怕摔跤,更不用擔心自己會掉下去。
他只需卯足了勁兒,一鼓作氣爬上山頂就萬事大吉。
“孟連城,快了,你馬上就要到達終點了。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下就好。”鼓勵自己的話喃喃出口,頭頂一暗,似被什么東西遮了光,孟連城不由抬頭望上去。
這一望,卻對上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以及一雙悲憫憐惜的眼睛。
孟連城愣了愣,脫口道:“小道長,你能不能……”
話未說完,那張臉上突然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下一刻,一條纖細卻極有力的臂膀向他伸來,將他狠狠推了下去……
<第一卷第一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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