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強一下子噎住。
老仵作卻氣得面色通紅，抬手怒指云凰，“你……豎子好生無禮……”
“我既這么說了，自然有證據。”云凰面色淡淡的，似壓根未聽見老仵作的斥責，目光卻移向謝淵，一掃而過。
謝淵與她視線交鋒的瞬間，便敏銳察覺出云凰生氣了。
話說，小猴兒精坑蒙拐騙偷無惡不作，脾性更是死纏爛打，臉皮厚的出奇。老仵作、周強之流能惹怒她，當真不易。
謝淵看得心頭暗爽，頗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哪里會輕易打岔叫停？
但他也能理解云凰。
畢竟被人強行打暈擄來驗尸，卻又莫名其妙身陷質疑。但凡是個有點脾氣的人，都會不高興。
可這跟他謝淵有什么關系？
又不是他讓人打暈她，擄她來驗尸的。他也未強迫她現場驗尸。
他不過出了五百文懸賞而已。
說起來，是云凰自己見錢眼開，為了賺取那五百文賞格，自告奮勇接下了這茬活兒。眼下，倒是有甚臉面將怒氣撒在他頭上？
好吧！謝淵心虛地摸了下鼻子。
自己確實有些不厚道，云凰怎么著都是六扇門的人，好歹算他手下，他當護著她些才對，不該在旁邊看笑話。
其實，他當真沒有冷眼旁觀落井下石的打算。只是，被小猴兒精的話驚到了，一時間未反應過來。
不太像人啊，云凰居然說，這兩具焦尸不太像人。
如此匪夷所思的言語，被驚到一點都不奇怪吧？
謝淵很想知道，這兩具焦尸不是人，還能是什么？
吐出口濁氣，他便打算解圍。
可未來得及張嘴，云凰又開口了：“老先生也是仵作吧？
“雖說本案兇手異常狡猾，將尸體烤熟，又利用特殊體態將尸體重要特征隱藏起來，加大了驗尸的難度。但您活了一大把年紀，卻連受害者是雌是雄，是不是人都無法確認，實在愧對仵作一職。”
“你……你你……”老仵作氣得險些仰倒，“你說他們不是人就不是人？說他們皆是雌性，皆七八歲，只是一個比另一個體格大，就是真的嗎？
“還有，你說他們是拐子拐來的外族人，說他們是一對姐妹，又有何證據？”
“老先生這是惱羞成怒，還是不服氣？”云凰蹙眉，“您若只是尋常百姓，看見小兒罹難心懷不忍，乃人之常情。
“但您身為仵作，首要職責乃是查明受害者的死因，協助衙門找出兇手，早日替死者伸冤。而不是在此悲天憫人，連尸體都不敢仔細瞧上一瞧。”
心思被猜中，老仵作頓時變成一只炸了毛的老貓：“你，你，好一個伶牙俐齒的臭丫頭，你若能說出個所以然，我便跪在地上給你磕三個響頭。”
“您磕不磕頭，我都會仔細驗尸。”拾起白布，云凰輕輕向尸體蓋去。
尚未蓋好，手中白布竟被老仵作一把奪去：“既是驗尸，自該當著所有人的面兒。
“姑娘這么急于蓋住尸體，莫不是在信口胡謅，擔心證據不足被我等看穿吧？”
被一而再再而三挑釁，云凰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無論是不是人，它們皆有它們的尊嚴。
“死者為大，我以為老先生學藝不精，至少尚有一顆慈悲的心，卻原來不過如此。”
“你……”
“也罷！”云凰揮手打斷老仵作的話，“我雖懶得同你浪費口舌，但身為仵作，盡最大努力讓死者開口用尸體解惑，本就職責所在。
“今日，我便越俎代庖，細細說一說吧！”
“不過有些話，我得說在前頭。省的大家沒有耐心，再胡攪蠻纏要治罪與我。”視線在圍觀眾人之間掃過，云凰眸中已顯厲色，語調卻依舊低沉隱忍：“你們是不是都很贊同老先生的觀點？也都很奇怪我為什么說它們不太像人，奇怪我為何斷定它們皆是雌性，且都七八歲，對嗎？
“我可以直白地告訴你們，說這兩具焦尸不太像人，只是我的初步判斷。
“具體是不是，我需要用非常手段進行驗證。
“可這手段有些殘忍，也十分復雜且麻煩，大約會引起諸位的不適。因此，我得暫時將它推后。
“諸位若能等得及，便容我先解釋其他。若等不及，干脆現在就將我轟出富民縣，你等再去長安城內另請高明。”
話說到這份兒上，沒人再敢繼續挑刺，即便老仵作，也意識到事態嚴重性，不敢輕易開口。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將目光投向周強。
周強：“……”
你們都看我做甚？
這母大蟲“鬼見愁”雖是我擄回來的，但富民縣又不是我周強最大？
更何況，挑釁叫囂之人亦不是我，冤有頭債有主，即便擦屁股，是不是也該老仵作上啊？
還有，人家六扇門統領謝淵謝大人就在當場，你等都是死人啊？這般沒眼力見，可是想害死我？
狠狠回瞪眾人，周強又去看謝淵。
未從謝淵的冰雕臉上讀出任何情緒，亦接受不到謝淵絲毫會相助的訊號，他才硬著頭皮看向云凰，“云凰姑娘既然這么說了，勢必有自己的道理。
“你只管說，怎么解釋方便怎么來。若有什么責任，也由我替你擔著。”
“有周捕頭擔保，我便放心了。”云凰致謝，“其實說起來，很簡單。
“兩具尸體雖已被烤得面目全非，身體嚴重脫水萎縮無法辨認，但它們的骨骼不會縮水變細變短。
“這具大的焦尸，雖然身體大部分都包裹住小的，但它的坐高一目了然，基本上能體現正常骨齡。
“而小的這具焦尸，它的臉很完整，面部受熱后皮膚肌肉萎縮，牙床都暴露出來，牙齒更是凸顯無疑，骨齡一看便知。
“故，它們的年齡，都在七八歲左右。
“但也許是營養不良，也許有先天疾病，更或者隨了父母祖輩，小的這個個頭比普通七八歲要矮，看上去倒更像是四五歲。
“正常情況下，但凡稍微有點經驗的仵作，都應該能從它們骨齡上，輕易辨認出它們的年齡和性別。”
目光輕輕落在老仵作臉上，“老先生在縣衙行走至少一二十年了吧？豈會瞧不出這些？
“無非是死者形態太過震撼、凄慘，您心有不忍，壓根沒仔細瞧，更不曾用手觸碰過而已。”
收回視線，云凰重新看向焦尸，“我方才專門觸摸過兩具尸體的手腕、腳腕、膝關節、脖頸和骨盆。它們的骨骼，尤其是骨盆，具備明顯的雌性特征，骨齡亦附和七八歲特征。
“至于我斷定它們是被人伢子拐來的外族人，那是因為我長安城周邊一百里內，近二十年的衙門戶籍冊中，從未記載過有雙手雙腳都是六指的嬰兒誕生。
“當然，前提是，它們必須是人。”
“雙手雙腳都是六指？”老仵作一怔，自動忽略了云凰最后一句話。
“難道不是嗎？”見自己這般嘲諷，老仵作都未惱怒，云凰的語氣稍有平緩：“正常人的手掌、腳掌，可有這么寬？
“我雖未見過這般長六指的人，卻見過兩個只有一只手長六指的。
“通常情況下，手掌腳掌上每多一指，掌面就會隨之寬出半寸左右。
“而這并非我憑空想象的，乃是人體骨骼原本就有這種生長規律。
“當然，前提依舊是，它們是人。”
說話間，云凰從袖袋中摸出一柄精致的小刀，在焦尸的手腳上刮蹭起來。
沒多久，脆皮層脫落，尸體的手腳皆暴露出來。
即便有些部位發生重疊，也不難看出，它們的手指和腳趾都比正常人多。
有好事的衙役已耐不住湊近了細數，大聲驚呼：“周頭兒、周頭兒，真是欸！
“這兩個女娃娃雙手雙腳居然都是六指。”
云凰絲毫不理睬衙役的大呼小叫：“老先生乃仵作，應該對我后唐律法和長安城一帶的基本情況了如指掌。
“我后唐百廢待興，戶籍管理甚嚴，凡有嬰兒誕生，必須登記造冊。同時，由穩婆簽字畫押。
“若是嬰兒出生時便與眾不同，穩婆還必須備注說明。
“一只手或者一只腳出現六指都屬罕見，雙手雙腳皆為六指怕是百年難遇。
“若長安城一帶誕生過這種嬰兒，勢必傳為奇談，戶籍冊上又怎會漏掉她們兩個？
“當然，前提不便，仍是它們必須是人。”
但見老仵作滿臉羞愧，云凰頓了頓，聲音驟然變冷：“您老在富民縣當了一輩子仵作，不會連本縣的戶籍冊都沒看過吧？”
“……”老仵作啞口無言。
仵作身份低微，哪怕同樣行走于衙門，卻與衙門中其他官員不同，即便“賤吏”這樣的稱呼，都輪不到他。他哪有機會堂而皇之走進縣衙，去查閱戶籍冊？
但這世上魚有魚道蝦有蝦路，好歹他效命與縣衙數十年，多少有些人脈。若當真有心，厚著臉皮去央求縣丞，甚至央求師爺或周強捕頭相助，亦非無法實現。
說到底，還是他粗心大意，又倚老賣老拉不下臉面，才造成那么大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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