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凰斥責的話乃是惱怒下的脫口而出,說完后,卻有些后悔。
官場上那些腌臜事,她便是未曾親身經歷,卻也多少有所耳聞。
仵作身份低賤,若非她常年受李錚青睞,后又因李錚受謝淵器重,在查案的過程中擁有各種特權,又哪里會事事順暢?
本就是同樣的低賤身份,自己尚且不如老仵作,哪有資格和底氣去斥責他人?
“抱歉,是我唐突了?!睕_老仵作拱拱手,云凰回歸正題:“我之所以說這兩具焦尸關系親密,乃是一對姐妹。是因為它們倆的特殊體態。
“大家且瞧,這兩具焦尸死亡前,小的應該處于昏迷狀態,或者已經死了,所以才會這么直挺挺的。
“但大的這個,很明顯意識是清醒的。
“大家可以想想看,一個七八歲的活物,瀕死時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強大保護欲,究竟是為何?
“我衡量再三,無論它們是不是人,都只能說明那不是勇敢,也不是善良,而是本能。
“這種本能只出自血親。就像孩子遇難,母親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去保護一樣,乃是天性。
“所以我有了結論,它們倆極有可能是一對有著血緣關系的親姐妹?!?br>
遲疑一下,云凰又道:“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也可以說是猜測。要驗證這些猜測的前提,都得是,它們是人。
“但無可否認的是,它們是親姐妹也好,不是親姐妹也罷,彼此之間,都勢必存在著某種類似于姐妹的血脈羈絆。
“這一點,是不是人同樣適用?!?br>
云凰的目光重新看向老仵作,“我如此解釋,老先生可能接受?”
這些話著實通俗易懂,即便老仵作再蠢笨,也聽得明明白白。
可他一大把年紀,被個小輩辯駁得啞口無言,實在有損顏面。不由強詞奪理道:“就……就算你說得對,他們確實是兩名女子,且都是七八歲,亦非本地人。但黃口小兒都能瞧出她們的尸體經歷了火燒,你為何要說是被火烤?
“難道火燒和火烤還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云凰蹙眉,“老先生可以仔細想想什么樣的用火是燒,什么樣的才稱得上烤?”
見老仵作一臉莫名,她輕嘆:“是這樣的。粗聽,燒和烤都與火有關,細究起來其實有區別。
“因為燒,乃是直接接觸明火。
“而烤,卻不觸碰明火,可以理解成使用暗火。”
“啊,我明白了?!痹谂詡茸屑汃雎牭闹軓娡蝗灰慌拇笸?,“無論明火還是暗火,肉。體遇熱血液和水分都會大量流失,變得干燥萎縮。
“但接觸明火不容易控制火候,尸體會被燒過頭,導致肢端呈現焦黑炭狀,一旦受到撞擊,極易碎裂。
“而用暗火烤,尸體不但不焦黑,肉質還會非常緊致,便是用力,也難以撕扯下來。
“這兩具尸體從脫水萎縮程度上看,應該是里里外外都烤熟了。
“但它們表面受熱均勻,色澤基本相同,直接接觸明火根本達不到這種效果。
“還有,這兩具焦尸昨夜被掛在拴馬樁上,拴馬樁高兩丈半,尸體從那么高的地方墜地,麻袋里卻只留下幾塊焦黃的脆皮,卻不見殘肢斷臂。
“可見,它們倆是被暗火烤熟無疑,而非明火燒焦?!?br>
周強話音一起,云凰和謝淵的視線便同時落在他臉上。
云凰是驚訝,謝淵則是打量。
云凰當真被周強驚艷到了。
別看長安城因地理環境,坊間百姓烹飪肉食經常會燒烤,達官顯貴中,也有不少人喜食烤肉。但,能將燒與烤的區別,觀察得如此仔細之人,卻寥寥無幾。
根據以往斷案經驗,能有如此敏銳細膩的洞察力,已經這般縝密思維的,長安城內除了李錚和謝淵,恐怕也只有她自己了。
云凰著實沒料到,區區一個富民縣,竟臥虎藏龍,有周強這樣的人物。
當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或許周強天生就是個斷案奇才,有著過人的洞悉力也未嘗可知。
謝淵并不知云凰在想甚,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周強,面色依舊沒什么情緒,瞳眸卻比之前要黯沉些。不似云凰般外露,透著股難以言說的復雜和若有所思。
而老仵作,徹底被周強的話說呆愣住。
但他又不得不承認,周強說的是對的。
燒和烤確實不同。
其他地區的百姓或許不明白這些,長安城一帶卻人人盡知。
因為長安城地處大唐北境,氣候冷寒干燥,算是整個大唐的門戶。
而后唐延承了很多前唐的習慣,與塞外牧民一樣,百姓喜歡食烤肉。就連富民縣的街頭巷尾,都有數不清的烤肉鋪子。
想烤肉用明火暗火皆可烹制,但絕大部分人都懂一個道理,那就是明火燒烤,特別容易造成里面生肉未熟,外面已呈焦黑。
所以百姓一般不會用明火燒烤浪費肉源,大多選擇暗火。
道理誰都懂,而且已成習慣,但云凰和周強未指明前,卻真真叫人想不到。
就好像,人每天都要喝水,卻不明白為什么不喝水會口渴。同樣不明白水分明對于人更不可或缺,達官顯貴們卻偏偏將權勢和金銀珠寶,看得比水更重要一樣。
之前對云凰指指點點的衙役們此時已徹底被云凰清晰的思路和敏銳的眼光折服,不由自主便圍了上來。
老仵作有些扭捏,憋了十幾息,亦沒忍住,紅著臉低調地蹭到云凰身邊。
謝淵將一切盡收眼底,眸中終于閃過絲絲得意。卻裝模作樣依舊繃著臉,只微微輕咳道:“繼續吧。
“本官記得,你方才吞吞吐吐,好像還有個其五沒說完。”
“大人好記性?!痹苹藳_他行禮,心中卻將這廝暗罵了好幾遍。
她都說了,要驗證這兩具焦尸,需要非常手段,怎地其他人都能被她帶偏,忽略這個問題,偏就謝淵死死抓住不放?
難不成,今日還真要當眾操作?
咬咬牙,云凰退而求其次:“其實沒什么其五,還是方才我說的最根本問題,這兩具焦尸不太像人?!?br>
謝淵眸光一凜,“你可能確定,它們不是人?”
“暫時不能確定,畢竟我現在手里沒有證據。
“而證據的來源,以及現在無法解釋清楚的理由,我方才已經說過。
“然,憑借我這些年的驗尸和斷案經驗,我基本上能保證,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判斷沒有錯,不就代表著這兩具焦尸,真的不是人嗎?
不是人??!
說來說去,什么不確定?什么暫時沒有證據?不過都是借口。云凰姑娘想說的,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兩具焦尸不是人。
人群先是一靜,繼而一下子沸騰起來。
不是人會是什么?還能是什么?
如果不是人,兇手為什么要將它們燒死烤熟?為什么要將它們懸掛在拴馬樁上?
故意嚇人嗎?
誰會那么無聊,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要么是瘋子,要么就是擁有惡趣味的變。態?
此時大家都非常清楚,甭管這兩具焦尸是甚,只要它們不是人,就算不得兇殺慘案,他們這些與案件相關的人,也就不必承擔相應的連帶責任。
想想初見這兩具焦尸時的驚懼,以及因此等嚴重兇殺案將會受到懲處的驚恐,每個被嚇得半死的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氣。
盡管仍有人懷疑云凰的判斷,卻不得不折服于云凰一環緊扣一環,層層不斷的分析。所以他們寧可忽視懷疑,盲目相信云凰嘴里說出的結論乃是真理。
在場的人中,唯有謝淵和周強神色不明。
周強大約真的被云凰的話驚到,不知是不是沒反應過來,一雙情緒復雜的眸子呆愣愣瞧著云凰,一言不發。
謝淵則是冷靜。
他經手的大案、要案何其多,其中,不乏有特殊嗜好的兇手。
這些兇手會制造出各種假象,布置出令人難以想象的兇殺現場。甚至有些,只是嘩眾取寵的手段,根本無關血腥。
可謝淵卻在這些真真假假的案件中,漸漸養出火眼金睛,練造了對兇殺的高度敏銳和習慣。
與李錚相同,他們都對血腥有著比普通人更強悍且敏銳的洞察力。
云凰卻不是,云凰對血腥的敏銳,并非后天形成,而是更趨向于本能。
小猴兒精乃是天道寵兒,讓謝淵羨慕妒忌到垂涎欲滴。
本案確實駭人聽聞,作案手法亦匪夷所思,云凰的解釋更是合情合理。以至于謝淵,絲毫不懷疑云凰的結論。
這兩具焦尸,真的不是人。
可真相瞞不住謝淵的眼睛,謝淵還是敏銳地從中嗅出淺淺不同尋常。
這份不同尋常,才是問題的關鍵,亦是云凰的目標。
杜府血案、內帑失竊案和延祚坊“兩腳羊”案的合作,讓謝淵更深刻地了解到云凰的天賦。同時,也對于云凰的某些習慣和小動作,逐漸了如指掌。
云凰并非好大喜功之人。事實上,她不但怕麻煩,還極其怕死。
倘若遇不到好的搭檔,云凰寧可獨自享受案情帶來的驚喜、刺激和抓狂。也不愿與人分享,更不會打草驚蛇,過早揭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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